腊月里的风刮得人脸皮生疼,慈宁宫东暖阁的炭盆烧得旺,裴芳言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手里捧着个暖手炉,正看着锁桃收拾刚送来的几盆水仙。
花是内务府孝敬的,说是漳州来的名品,叶子碧绿,花苞鼓胀,透着股清冽的香气。
“娘娘,东宫太后娘娘来了。”锁桃放下剪花的银剪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裴芳言捻着暖炉的手指一顿。薛令仪?她来做什么?自打帝陵奉安、后宫那场血雨腥风过后,这位母后皇太后深居简出,两人碰面也多是场面上的客套。
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放下暖炉,脸上迅速浮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温顺怯意的笑容:“快请。”
薛令仪走进来,身后只跟着一个心腹宫女。她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织金云纹的宫装,外罩一件玄狐斗篷,发髻高挽,插着赤金点翠的凤簪,通身气派雍容,脸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下的青色脂粉也盖不住。
“妹妹这里倒是暖和,水仙也养得好。”薛令仪扫了一眼那几盆花,语气听不出什么,自顾自在裴芳言对面的暖炕上坐了。
宫女立刻上前替她解下斗篷。
裴芳言亲手斟了杯热茶,双手奉上,声音柔柔的:“姐姐快暖暖。不知姐姐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妹妹?”
薛令仪接过茶盏,却没喝,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裴芳言低垂的眼睫上。暖阁里一时静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水仙若有似无的香气。
“也没什么要紧事,”薛令仪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平和的,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从容腔调,“就是这几日,总想起先帝在时的光景。这宫里,人是越来越少了,冷清得很。”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感叹,“说起来,摄政王近日倒是愈发操劳了。西北那边不太平,薛家……唉,也让人忧心。王爷他,既要顾着朝堂,又要操心军务,连带着宫里宫外,都得他弹压着。妹妹你说,这担子,是不是太重了些?”
裴芳言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石头砸中。
薛令仪提到了王谢。
不是朝堂公事,不是西北军务,而是王谢这个人本身。尤其那句“连带着宫里宫外,都得他弹压着”,看似感慨他辛苦,实则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她与王谢之间那不能见光的联系!宫里……弹压什么?弹压谁?难道她知道了什么?是那晚王谢翻窗被撞破了?还是册封大典上那隐秘的一掐?
无数个念头瞬间在裴芳言脑中炸开,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面上却纹丝不动,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只微微蹙了蹙眉,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姐姐说的是。摄政王为国事殚精竭虑,确实辛苦。只是……妹妹久居深宫,外面的事,实在是不甚了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巧妙地把自己摘出去,暗示自己只是个无知无觉、被困在宫墙里的妇人。
薛令仪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心底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她今天来,是存了三分试探,七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王谢的刀太快太狠,薛家接连折损人手,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裴芳言,这个看似被王谢掌控在手心的女人,会不会是一个突破口?她或许也是身不由己?同是女子,若她能看清王谢那副温雅皮囊下的狠戾,会不会……愿意与自己联手?
可眼前这人,依旧是一副菟丝花的模样!薛令仪看着裴芳言那副逆来顺受、仿佛被王谢“欺负”了也只能默默承受的姿态,一股强烈的“恨铁不成钢”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同为女子,在这吃人的深宫,她深知其中不易。她可以理解裴芳言为了活命依附强权,可她无法理解这种彻底的、放弃挣扎的驯服!这简直是在丢所有女子的脸!
“帮不上忙?”薛令仪的声音冷了一分,那点世家小姐的含蓄几乎要绷不住,带着点尖锐的刺,“妹妹如今是西宫太后,皇帝的生母!这宫里宫外,谁不看着你?你的话,难道就真的一点分量都没有?还是说……”她盯着裴芳言的眼睛,话锋陡然一转,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妹妹是觉得,有王爷在,万事皆安,自己乐得清闲,做个富贵闲人?”
这话几乎是在明指裴芳言完全依赖王谢,毫无主见,甚至……暗示他们关系非同一般。
裴芳言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薛令仪果然知道了!至少是起了疑心,而且疑心极重!她在逼自己表态,逼自己站队!
合作?和薛令仪?
裴芳言心底冷笑。
薛家固然树大根深,但王谢的刀已经架在了薛家的脖子上。薛令仪自身难保,此刻抛来的所谓“合作”,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想拉自己当挡箭牌、当替死鬼!王谢是什么人?他会容忍自己和薛家联手?只怕合作还没开始,自己就先成了王谢下一个要“意外”掉的目标。
更何况,她和薛令仪之间有什么?只有猜忌和提防。而她和王谢之间……至少还有一个赵桢!那是他们共同的儿子,是连接他们最坚固、最无法割断的纽带!王谢再狠,他只要还需要赵桢这个合法的掌权者,他就不会轻易对赵桢的生母下死手。可薛令仪呢?一旦利益冲突,她裴芳言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这笔账,裴芳言算得清清楚楚。
她脸上的怯意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委屈,声音也更轻更柔,仿佛被薛令仪的话吓到了:“姐姐……姐姐这话,妹妹实在惶恐。妹妹是什么出身,自己心里清楚,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洪福和……和摄政王忠心辅佐。妹妹人微言轻,只知安分守己,照顾好陛下便是本分,哪里敢妄议朝政,更不敢揣测王爷行事。姐姐……莫要吓唬妹妹了。”
她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姿态放得极低,话语间却把“不敢”、“惶恐”、“安分守己”这几个词咬得清晰,将自己彻底定位成一个依附于王谢、毫无野心也不敢有野心的傀儡。
合作?不可能。示弱,撇清,才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薛令仪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仿佛被吓破了胆的样子,心头那点残存的期望彻底熄灭了。一股巨大的失望和难以言喻的愤怒席卷了她。她恨裴芳言的懦弱!恨她的不争气!一同在这深宫挣扎求生,谁不是如履薄冰?可裴芳言明明已经坐到了太后的位置,明明有了筹码,却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甘愿做王谢掌心的一只金丝雀!
她猛地将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重重放在炕几上,发出一声脆响。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紫檀木面上。
“好!好一个安分守己!”薛令仪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失望,“妹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安分’,那便好好安分着吧!本宫今日,算是白走这一趟了!”
她霍然起身,玄狐斗篷带起一阵冷风。那眼神锐利如刀,深深剐过裴芳言低垂的脸,里面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愤怒、失望、怜悯,最终都化为一层冰冷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求多福的漠然。
“妹妹好自为之。”留下这句冰冷的话,薛令仪头也不回地带着宫女走了。
暖阁的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也带走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锁桃担忧地看向裴芳言:“娘娘……”
裴芳言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脸。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惶恐和委屈?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平静,眼底深处是锐利如刀的冷光。
她看着炕几上那杯被薛令仪重重放下的冷茶,茶水已经浑浊,几片茶叶粘在杯壁上。
“把茶倒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薛令仪放弃了。
裴芳言拢了拢身上的银狐裘,指尖冰凉。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风卷着枯叶在庭院里打着旋儿。
“锁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这几日,闭门谢客。谁来,都说本宫身子不适,在佛堂诵经。”
“是。”锁桃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裴芳言看着窗外薛令仪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
王谢,你知道我见了薛令仪之后就闭门谢客了,你会不会以为是薛令仪和我说了什么?你会不会加大力度对薛家下手?
薛令仪,这条路你走不通了。恼羞成怒之下,你会做什么呢?
对付王谢?王谢是头孤狼,爪牙锋利,除了她裴芳言,好像也没什么愿意搭理的。
那么……王家那些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族人呢?那些在京城、在各地享受着琅琊王氏荫蔽的子弟呢?
薛令仪,你会先挑哪一处下手?
裴芳言无意识地揉搓着榻边的流苏,想着:他们打起来就打起来吧,管她什么事呢?
毕竟她只是个无知的温顺的后宫女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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