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冬腊月的天,日光稀薄如纱,洒在身上不添暖意,反渗着刺骨的凉。
长街上厚积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小满!跑这么莽,干嘛去啊?”巷口的老汉呵着白气问道。
“慕容将军在北边打了大胜仗,皇上都亲自去城门迎呢!”少年脚步不停。
“诶,扶扶我,我跟你一起去。”老汉忙不迭起身跟上。
城墙头上,旌旗猎猎。
北风如刀,刮得站岗的小兵缩了缩脖子,冻红的指节死死攥住长矛。
启文帝容华负手而立,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暗绣的龙纹。
他目光投向远方。
灰蒙的天际线与雪原融成一片,映在眼底。
“这次又打了大胜仗,真不愧是慕容将军!”人群中有人低叹。
“岂止?听说连北匈三座要塞都拿下了!”另一人接话,嗓音压得极低,“这等开疆拓土的伟绩……嘿,怕是当今圣上都比不上。”
“你说什么浑话,圣上英明,自是知道慕容氏英烈!”
……
城门下,百姓议论纷纷。
忠言,危言,谣言,不知哪句就入了耳。
大太监赵西偷觑帝王神色,腰弯得更低:“皇上,风急天寒,不如先回銮驾…”
容华恍若未闻,指腹摩挲着玉扳指,青白的骨节隐隐发僵。
忽地,远处军旗破开雪雾。
及至城下,士兵个个披麻戴孝,再入目便是一口楠木棺材。
“末将慕容言,叩见陛下。”
年轻的将军抱着灵牌重重跪地,铠甲与冻土相撞,发出沉闷的铿响。
他面上无悲无喜,唯有一双眼败如死灰,仿佛塞北的风沙早已蚀尽了所有情绪。
身后的士兵跟着跪了一片。
容华上前将慕容言扶起:“定国公乃国之柱石…朕,痛彻心扉。”
慕容言抬头,看着眼前的九五之尊,昔日温润的奕王。
究竟是雪迷了眼,还是血蒙了心?
他竟看不清了。
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城。
灵柩过处,百姓跪了一地,隐有啜泣声。
宫墙内,御花园的梅林在寒冬中绽开。
红梅如血,白梅似雪,冷香浮动。
花下伫立的女子肤若凝脂,凤眸微挑,眼尾一抹朱砂勾勒出凛然威仪。
三千青丝梳成华髻,凤钗斜插入鬓,一袭红色的金银丝鸾朝凤纹绣朝服,华贵雍容。
“皇后娘娘,外头风大,”燕云上前搀扶,“奴婢先扶您回宫。”
见皇后不为所动,燕云只得接着劝道:“您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小皇子呀,国公爷要是知道自己要当外祖了也定是欣喜。”
“兄长他们这会儿该是已经进城?”皇后闻言终于开口。
“回娘娘,差不多了。”
“扶本宫回去吧,若给父兄知道我这般,又要数落我了。”
不知是哪个墙角又刮起了一阵风,墙沿上,积雪窸窸窣窣落下。
一道人影踉跄冲来,险些撞上皇后——
“啊!”
宫女猛地刹住脚步,抬头看清眼前人,吓得立马跪俯在地。
肩膀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放肆!”燕云厉声呵斥,“哪个宫的奴才?冲撞凤驾,你有几条命赔?!”
“奴婢该死,不知是皇后娘娘在此。”
皇后抬手止住燕云,凤眸微垂:“罢了,本宫无碍。”她顿了顿,语气渐沉,“你如此匆忙,可是有急事?
宫女唇瓣颤抖,眼神慌乱游移,似在挣扎。
皇后皱了皱眉,语气凝重起来:“可是有事隐瞒?”
“皇后娘娘!”宫女猛地抬头,嘶声喊道,“定国公…薨了!”
“啪!”
燕云一记耳光狠狠甩去,宫女苍白的脸颊瞬间浮起五指红痕。
“定国公乃国之重臣,岂容你一个小小宫婢胡言乱语?!”燕云气得指尖发颤。
宫女却似豁出去了,重重叩首,说的声泪俱下:“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慕容将军亲自捧着老将军的灵牌进城…百姓跪了满街,哭声震天…”
风,忽然停了。
皇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梅瓣落在她肩头,又无声滑落。
燕云惶然望去,颤声唤道:“娘娘…?”
头顶的乌云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琉璃瓦上的阴影如泼墨般蔓延。
“皇后娘娘!您要去哪儿——?”
急促的脚步声在宫道上回荡,裙裾扫过积雪,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快跟上娘娘,别让娘娘出事了!”燕云嘶声喊道,喉咙里已带了哭腔。
话音未落,那道红色的身影突然踉跄了一下。
“娘娘!”
惊呼声中,慕容月从高阶滚落,殷红的血在雪地上洇开,刺目得惊心。
清宁宫内,鎏金香炉青烟袅袅,却驱不散满室寒意。
容华端坐于主位,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檀木案几。
沉闷的声响像催命的更鼓。
“说,到底怎么回事?”帝王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寒。
一群人颤颤巍巍没有一个人敢回话。
“砰——!”
茶盏被狠狠扫落,瓷片飞溅。
容华的凌厉的目光落在为首之人身上,声音依旧沉稳:“章太医,你来说。”
“陛下,息怒。”章太医额头抵地,冷汗浸透了官服,“娘娘胎象本就不稳,加之急火攻心,又从高处滚落…龙嗣,未能保住。”
“急火攻心?”容华转向燕云。
“陛下!”燕云一脸悲痛,脸上的泪痕还未搽拭干净,声音哽咽,“皇后娘娘原是在御花园赏梅,不知是哪个宫的宫女突然跑出来,说国公爷薨逝,娘娘这才…”
容华闻言怔了怔,随即看向一旁的禁军首领,未置一语。
禁军统领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无声抱拳,快步退下。
一个时辰后。
“陛下,人找到了。”统领跪地禀报,“在冷宫的枯井里…已经断气多时。”
“查。”
“臣无能,只知是膳食局的粗使宫女,其余线索…全断了。”
大殿再次陷入可怕的威压中。
“陛下,皇后娘娘醒了。”宫女匆匆从寝殿内出来道。
寝殿内,药味苦涩。
容华走到床边坐下,慕容月正两眼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垂帘。
“月儿…”
像是终于回魂,慕容月突然抓住容华的手,情绪激动,问道:“陛下,你告诉臣妾,臣妾父亲他还活的好好的对不对?”
容华喉结滚动,声音沙哑,错开慕容月期盼的视线:“月儿,朕已经派礼部去协助你兄长办理丧仪,你先安心养病。”
慕容月的手倏地松开,眼里刚刚燃起的光彩转瞬黯然,胸腔内涌上来的血腥味愈来愈浓。
“娘娘吐血了!太医——”
容华抱紧怀中人,明黄龙袍染上刺目鲜血。
向来沉稳的帝王此刻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救她!皇后要是出事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
将军府内,寒风穿堂而过,卷起灵幡一角,又无声垂落。曾经庄严辉煌的府邸,如今只剩一片萧索。
灵柩静置堂中,烛火摇曳,将“忠烈千秋”的匾额映得忽明忽暗。
府中下人低头疾走,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魂灵。
皇帝的仪仗停在府外时,百姓已围得水泄不通。
容华放下作为皇帝的架子,小心翼翼搀扶着慕容月,俨然一派帝后和睦情深。
慕容月面色惨白,凤袍下的身躯单薄如纸。她强撑着迈步,直到看见堂中那口棺木,泪水盈满眼眶。
“父亲……!”
她猛地甩开容华的手向前扑去,却在即将跪下的瞬间被一声冷喝钉在原地。
“皇后娘娘。”
慕容言眉宇似凝着寒霜,继续道:“君臣有别,莫失了身份。”
“哥哥……”慕容月浑身发抖,委屈地看向这个曾经把她扛在肩头摘梅花的兄长。
一滴泪砸在青砖地上。
容华听见慕容言意有所指,心沉了沉,面上却不显。
“爱卿节哀。”皇帝最终只吐出这四个字。
慕容言躬身行礼,硬声道:“陛下与娘娘亲临吊唁,是慕容氏的殊荣。”
象征性地在灵堂站了一会儿。
容华便以慕容月身体未愈为由带着她离开了。
-
已是人间四月。
护城河岸,柳树抽新芽,春风吹了几回,却还未将大启皇城冬日阴霾吹散。
大殿,朝臣个个挺直了脊梁。
慕容言立在武将首位,玄铁铠甲泛着冷光。
他抬头望向龙椅上坐着的人,容华唇角含笑。
“众卿当已知晓。”容华指尖轻叩扶手,“越贵妃三日前诞下皇长子。”
殿中霎时跪倒一片,像是提前预演过,齐声高喊:“恭贺陛下喜得麟儿!”
“平身。”容华抬手,脸上笑意更盛,俯视着群臣,“朕决议将皇子养在皇后膝下,为嫡长子,赐名栖,赐封太子。”
死寂。
“陛下,万万不可。”一位年轻文官突然出列,“且不说皇子非皇后嫡出,现今皇子尚幼,未来品行发展如何也是未知,如何担得起太子之位。”
其他臣子虽不曾抬头,却都也瓮声瓮气地应和着。
须发皆白的木丞相颤巍巍出列,掷地有声道:“陛下,大启开国至今,未有此先例,待皇子年岁长些再赐封也不晚。”
其他臣子在木老话音落下后,心有灵犀般,又齐刷刷地跪下,喊:“还请陛下三思。”
容华似乎早料到这般场景,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笑容敛去,压迫感十足,凌厉的目光直射木老。
“木老,您也是觉得朕和皇后教导不好太子是吗?”
“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老丞相被皇帝扣下这么大一口锅,背脊肉眼可见地弯了下去。
“既如此,这太子有何封不得?”
木老算是看清楚皇上的态度,今日这太子之位是非封不可了。
这位帝王的秉性可容不得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
他重重叩首,大声喊道:“陛下圣明。”
满朝文武见状,齐刷刷伏地,方才的异议仿佛从未存在。
连最是不怕死直言进谏的木老都妥协了,自己这些还有谁敢去触皇上的霉头。
慕容言皱着眉头,始终未发一言。
“太子妃之位,朕亦有人选。”
容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群臣又开始面面相觑。
“朕已经拟好了旨。”容华目光看向已经变了脸色的慕容言,“今后无论太子之位如何,太子妃都只能是定国公府慕容氏嫡女。”
朝堂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皇上这心思,殿内个个八巧玲珑心的臣子怎会不清楚。
既已看透,大家都选择默不作声,用余光交换着眼色。
赵西双手捧着圣旨碎步上前,绢帛上的龙纹在慕容言眼前晃动:“将军,接旨吧——”
尾音拖得又尖又长。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言重重跪地,铠甲与地砖相撞的闷响震得众人心头一颤。
“爱卿这是......不愿与朕结亲?”容华温声询问,可下一刻,声音陡然转冷,“朕的皇后是你的亲妹妹,这般亲上加亲的美事,爱卿何故推辞?”
容华看向慕容言的目光不容置喙,眼神在慕容言的沉默里变得愈发深沉。
这场无声的斗争终究是有人要败下阵来。
“臣......领旨。”慕容言头重重地磕到地上,牵扯到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刀伤,他压抑着声音里的情绪,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谢陛下隆恩。”
启文帝五年冬,定国公慕容决大破北辽,伤重而薨。天子亲迎灵柩,万民缟素。
谥忠烈,配享太庙。
卫国名将的结局。
终落成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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