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一年隆冬,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将皇城的朱墙黛瓦裹上一层冷冽的银霜。
宫里的喜讯传得极快,越贵妃再度有孕,圣心大悦。
可未及月余,另一道消息如巨石砸入冰湖,震得朝堂水花四溅。
定国公府的主母,也有孕了。
“恭喜将军双喜临门啊!”
“令爱还未出世,便已贵为太子妃,慕容氏当真是圣眷不衰!”
“是啊,是啊…”
慕容言是在朝会散去后被拦下的。
这些满脸堆笑的朝臣,一年前还跪在殿前,声嘶力竭地阻拦援军北上,任由麾下将士血染边关。
如今见他,倒能“不计前嫌”地拱手道贺。
他指尖微蜷,袖中那只残废的左手隐隐作痛,像是提醒着他,这朝堂之上,从无真心,只有算计。
若是从前,他定要冷笑着讥讽回去,可如今…
他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各位大人说笑了,是男是女尚未可知,这声恭喜,未免早了些。”
定国公府上下因主母有孕而喜气洋洋,唯独慕容言夜不能寐。
烛火摇曳,在窗纸上投下两道交错的影子,一高一低。
“夫君可是在为圣旨一事发愁?”妻子轻声问,起身为他披上外袍。
慕容言连忙扶她坐下,掌心覆在她隆起的腹部,喉结滚动,半晌才低哑道:“若是个女儿…”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眼前浮现妹妹空洞的眼神。
那个曾经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将门之女,如今被困在金丝笼里,成了帝王权术下的牺牲品。
慕容夫人望着他紧绷的侧脸,指尖轻轻抚过他眉间的刻痕,柔声道:“夫君,你我夫妻一体,无论你作何打算,我与你共同承担。”
慕容言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些许沙哑:“若夫人生的是女孩…便将她送走,佯称死胎。”
慕容夫人指尖一颤,良久,一滴泪无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
“…好。”她最终轻声应道,“但要送得远远的,送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夏末的启京城,热气稍退。
越贵妃顺利诞下第二位皇子的喜讯,让整个皇城都浸在一种浮于表面的欢庆里。
而宫墙之外的世家大族们,却在暗地里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皇嗣越多,棋盘上的棋子就越难掌控。
约莫半月后,一场暴雨裹挟着电闪雷鸣,将所有人的视线重新拉回定国公府。
定国公夫人临盆了。
雨势如注,仿佛天公也在窥探这场分娩的结果。
府中下人来回奔走,热水一盆接一盆地送入产房,又被染红端出。
慕容言站在廊下,指节攥得发白,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汗是雨。
直到破晓时分,雨势渐歇。
一声婴啼刺破黎明——是个男孩。
慕容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半分,他接过产婆递来的襁褓,指尖轻抚过孩子皱红的小脸。
浮起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便僵在了脸上。
产婆颤抖着捧出另一个婴孩,声音细若蚊蝇:“将军…是个小姐。”
满月宴上,宾客如云,觥筹交错。
“恭喜国公爷弄璋之喜!”
“小世子天庭饱满,日后必成大器啊!”
恭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连皇帝也送来了贺礼,一柄镶嵌东珠的玉如意,寓意“吉祥如意”。
可慕容言接过时,却觉得那玉冷得像冰,寒意直渗进骨髓。
夜幕深沉,宾客散尽。
夫妻二人提着灯,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最隐蔽的院落。
“棠儿不哭…”慕容夫人轻拍着怀中的女婴,嗓音温柔,“娘在这里,不哭了…”
生产那日,慕容言当机立断,准备按计划将女儿送出府。
可皇帝竟派了御医守在产房外,寸步不离。
他们别无选择,只得先将孩子藏下,想着等风头过去再送走。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小小的婴孩会笑了,会伸手抓他们的手指了,会含糊不清地喊“爹爹”了…
他们终究是狠不下心。
一藏,就是十年。
彼时,太子容栖已经十二岁。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小太监恭敬地行礼,声音尖细,“陛下着奴才来传话,伴读人选已定,定国公世子后日入宫伴读。”
“定国公世子?”容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的白玉棋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就是那个…慕容家的小文人?”
他想起父皇说这话时意味深长的眼神,突然笑了。
按照惯例,太子伴读七岁时便该择选世家子弟入宫,老太傅也曾多次提起,可皇帝总以各种理由推脱。
太子伴读本该是个香饽饽。
一朝天子一朝臣,待到新帝登基,伴读便是天子近臣,哪个世家不想分一杯羹?
可到了容栖这儿,各大家族却默契地哑了火。
如今皇帝突然钦点定国公世子慕容晛入宫,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这步棋,究竟是何用意?
慕容家世代铁马金戈,到了慕容言,却硬生生为儿子劈开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从文。
慕容晛自幼便知自己不是习武的料,他握笔的手稳若磐石,挽弓的臂却总在弦响前发颤。
好在那些晦涩的典籍于他而言,比刀光剑影更令人心驰神往。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遇见自己的妹妹。
那日蝉鸣聒噪,他抱着新得的《山海经》偷偷躲在老槐树下纳凉。
忽闻墙头瓦片轻响,抬头望去,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正从青砖黛瓦间探出来。
杏眼圆睁,发间还沾着几片倔强的草叶。
“鬼啊——!”
慕容晛的惊叫惊飞了满树麻雀。
混乱中他只记得自己被一股蛮力掀翻在地,那个“小女鬼”骑在他身上,拳头雨点般落下。
“你才是鬼!你们全家都是鬼!”
母亲赶来时,他正顶着乌青的眼眶抽噎。
而那个野丫头被父亲拎着后领提起来,还在空中张牙舞爪。
“这是你妹妹。”母亲拭去他脸上的尘土,指尖冰凉,“要好好爱护她。”
慕容晛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不明白妹妹为何要被藏起来,便一直追问。
最后无法,夫妻只得将其中缘由告知他。
此刻十岁的慕容棠正猫儿般蜷在书案旁,偷吃御赐的蜜渍金桔。
慕容晛板着脸用书卷轻敲她额头,却将整包点心推到她手边。
“哥哥~”少女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摇晃,锦缎料子在她指间皱成一团,“听说你后日要进宫给太子当伴读?”
狼毫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慕容晛叹了口气,将笔搁上青玉山形笔架:“你又打什么主意?”
慕容棠倏地拉他站到铜镜前。
黄铜镜面里,两双相似的杏眼彼此映照。
“你看!”慕容棠指尖轻点镜面,“若是梳起你的发冠,换上你的衣裳...”镜中倒影随她的话语渐渐重叠,“那个傻太子定然分不清!”
“胡闹!”慕容晛猛地抽回衣袖。
他望着妹妹天真烂漫的脸庞,喉间突然发苦,她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明白为何她的院落永远有人看守。
“为什么不行?”慕容棠突然跪坐在地,她指着高墙外隐约可见的飞檐,泪珠成串滚落,“我长这么大,连咱家府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慕容晛望着她裙裾沾染的尘埃,忽然想起去岁冬夜。
他躲在祠堂帷帐后,看见父亲对着祖父牌位喃喃自语:“...儿子实在无法让棠儿重蹈覆辙,待她十五芨芨便送她离开,安乐过完这一生便好。”
“起来。”他终是弯腰扶起妹妹,他的叹息拉得悠长,“但要依我的计策。”
慕容棠瞬间破涕为笑,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人已灵巧地翻起坐到椅子上。
哪还有半点方才的凄楚模样。
三更梆子响过,慕容晛将最后一张临摹的字帖举到灯前。
他揉着发僵的手腕,忽被塞了满口蜜饯。
甜腻的汁水在舌尖化开时,他看见妹妹正对着铜镜练习他的仪态。
月华透过雕花窗,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银辉,恍若镜中另一个自己正悄然走入人间。
晨光熹微,定国公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慕容晛最后为妹妹拢紧衣领,指尖在她颈后系带处微微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记住,你现在是定国公府世子。”指尖用力掐进她肩膀,“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慕容棠眨了眨眼,兄长素来温润的眸子此刻如寒潭般冷冽。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儿戏。
马车穿过府门时,慕容棠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天色尚早,朱雀大街上却已人声鼎沸。
蒸笼掀开的瞬间,白雾裹着肉香钻进车帘,货郎的铜锣声与叫卖声交织成一片,几个孩童举着糖人从车旁跑过,笑声清脆如铃。
她死死攥住窗棂,指节发白。
原来院墙外的阳光是这样明亮,连尘埃都在光束中欢快起舞。
“世子,皇宫到了。”
侍从的声音将她惊醒。
慕容棠猛地缩回手,掌心全是冷汗。
宫门巍峨,朱漆如血。
慕容棠学着兄长的样子昂首下车,玉冠却歪了一瞬。她急忙扶正,喉间发紧。
“世子请随奴才来。”小太监佝偻着背在前引路。
慕容棠盯着他衣摆上银线绣的云纹,不敢抬头。
宫墙太高了,高得有些角落连阳光都落不下。
不知转过多少回廊,小太监突然停步:“世子,东宫到了。”
金丝楠木匾上“东宫”二字在朝阳下闪着刺目的光。
行过正殿,太子寝殿,东宫书房终于到了。
慕容棠想起兄长的叮嘱,刻意抬高锦靴跨过。
殿内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苦味。
早春的日光薄得像一层纱,容栖静坐光影交界处,冰蓝色锦袍上的银线云纹随着呼吸微微浮动,恍若真的流云在他衣袂间游走。
慕容棠屏住呼吸上前。
“太子殿下。”
她行礼时故意将嗓音压沉,可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
垂落的视线里,看见对方执书的手指修长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书页翻动的声响突然停了。
慕容棠不得不抬头。
十二岁的太子已初现锋芒,玉冠束起的乌发下,是一张过分精致的面孔。
薄唇如刃,剑眉斜飞,本该含情的桃花眼里却似凝着霜雪,淡漠至极。
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让人想起深宫里那些不见天日的瓷器。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
当那双眼望过来时,慕容棠仿佛看见寒潭深处映出自己仓皇的倒影。
她急忙垂眸,借着逆光的角度让阴影掩盖发烫的脸颊,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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