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容栖眸色深沉如夜,心中惊涛骇浪渐起,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骤然浮现。
昨日情形加上现下种种。
眼前这个“慕容晛”定是女扮男装。
到了定国公府,马车稳稳停住。
容栖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没好气:“世子,你家到了,下马车吧。”
慕容棠醉得迷迷糊糊,却还残存着一丝本能。
她晕乎乎地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掀开车帘。
弯月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就在弯月准备扶着她转身进府时,慕容棠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挣脱开弯月的手,摇摇晃转回身,对着马车方向,笨拙地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舌头打结般说道:“殿、殿下…慢走…多谢…相送…”
说完,也不等回应,便任由弯月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了国公府的大门。
容栖端坐车内,并未回应。
直到那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他才沉声吩咐道:“走吧。”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
行出一段距离后,容栖却忽然抬手,修长的手指挑开了侧窗的绸帘。
他微微侧首,深邃的目光透过车窗,沉沉地落回那灯火朦胧的定国公府,最终定格在门前那块御笔亲题,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定国公府”鎏金匾额之上。
夜色中,匾额上的金字在府门灯笼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微而沉重的光。
看着那块匾额,容栖的眸色变得愈发幽深难测,仿佛凝结了化不开的浓墨。
他出生后,父皇连发两道圣旨。
一道册封他为东宫太子,另一道…则是为慕容氏嫡女与他定下婚约。
他曾以为那只是一道寻常的联姻圣旨,如今想来,只怕从一开始就另有乾坤。
定国公府…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瞒天过海、欺君罔上之事!
一丝冰冷的怒意和被欺瞒的愠怒悄然掠过心底。
这乃是滔天大罪,足以让这显赫百年的国公府顷刻倾覆。
然而…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方才马车内,那人双颊绯红、眼含水光、委屈巴巴蜷缩在角落的模样。
还有她平日里那般努力伪装、甚至不惜混迹东宫习武的倔强身影。
若她真是女子…定国公府此举,虽是大逆不道,细想之下,却又似乎情有可原。
是为了避开那纸婚约,或是更深沉的宫廷漩涡?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缓缓放下窗帘,将那片沉重的府邸阴影隔绝在外。
车厢内重归寂静,只余下他眼中变幻莫测的思绪在无声翻涌。
开春,启京迎来了一件大事。
苗疆,竟破天荒地派出了人前来朝见。
皇帝对此颇为重视,特意下旨命太子容栖与二皇子容煊一同前往城外迎接。
既显天朝上国的气度,也给足了苗疆面子,更是做给西南诸多仍在观望的部族看的一场大戏。
城楼之上,春风料峭。
容栖凭栏而立,玄色蟠龙纹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度清贵。
他远眺着前方辽阔的原野,只见天地相接处,渐渐显现出一线移动的黑影。
四喜悄步上前,低声在他耳侧禀道:“殿下,驿站那边已派人来回话,一应事宜皆已准备妥当。”
容栖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在远方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上。
城楼下,前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人声渐渐鼎沸,好奇与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哟呵,快看!那就是苗疆来的吧?瞧那打扮,花里胡哨的,脑袋上还插着羽毛,怪渗人的!”一个粗嗓门的汉子指着远处嚷道。
他旁边的人接话:“啧啧,来迎接的可是太子殿下、二皇子,还有那位定国公世子,这排场可真够大的!”
先前那汉子闻言,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哼,区区西南蛮族,值得这般兴师动众?真是抬举他们了…”
他话音未落,后脑勺猛地被什么硬物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顿时鼓起一个包。
同时身边人群一阵拥挤推搡,将他撞得东倒西歪。
汉子顿时火冒三丈,揉着脑袋怒骂道:“谁他妈敲老子头?给老子站出来!”
然而他的叫骂声瞬间便被更多、更响亮的议论和好奇的惊呼所淹没,如同水滴汇入浪潮,消失无踪。
人们的注意力早已被那支逐渐清晰,服饰奇特、充满着异域风情的苗疆使团队伍牢牢吸引了过去。
使臣下榻的驿馆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们踮着脚尖,争相窥探着异邦来客的模样。
“这启京的百姓,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爱瞧热闹。”二皇子容煊微微侧身,在慕容棠耳边小声嘀咕。
“许是春日闲适,无事可做吧。”慕容棠也压低了声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回应。
两人的窃窃私语虽轻,却未能逃过前方容栖的耳朵。
他倏然扭头,一道清冷含威的目光扫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容煊与慕容棠立刻噤声,眼观鼻鼻观心,端出一副再规矩不过的模样。
此时,那支队伍中最为宽大华丽的一顶马车的垂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弯身而出,动作略显迟缓。
他朝着容栖的方向,依照苗疆的礼节,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容栖面色淡然,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然而,下一刻,那老者却抬手,缓缓揭下了覆盖大半张脸的厚重围纱。
一张超出众人预料,年轻得过分的容颜毫无预兆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若非那满头如月华流泻的银丝,任谁都会认为这只是一个俊美的青年。
慕容棠只觉得耳边所有的嗡嗡议论声,在那一刹那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整齐划一的、因极度震惊而倒抽冷气的声音。
极致的静谧之后,是更猛烈的窃窃私语浪潮。
强烈的视觉对比带来的冲击力,让见惯了世面的启京百姓也瞠目结舌。
那白发青年对周遭骤变的反应和各异的目光恍若未觉。
他抬眼直视容栖,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丝异域腔调:“能得太子殿下亲迎,是我苗疆之幸。”
说罢,他目光顺势投向容栖身后的两人,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慕容棠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容栖侧身,主动介绍道:“这位是二皇子容煊。”继而引手向慕容棠,“这位是定国公世子,慕容晛。”
就在这时,最大那辆马车的垂帘再次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
一个身影略显慵懒地探出身,他似乎刚醒不久,抬手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周遭的阵仗。
“太子殿下,请恕罪。”那白发青年连忙开口,语气带着解释的意味。
“少主自踏入中原水土以来,便一直身体微恙,原是想等少主稍适休整,恢复些精神后再正式拜见……”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那马车上的年轻人打断了。
“巫云夙见过太子殿下。”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与慵懒,但行礼的姿态却挑不出错处。
只见这位苗疆少主身着一袭暗红衣袍,衣料在日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一双瑞凤眼艳丽深邃,脸庞轮廓棱角分明,皮肤显出一种近乎冷冽的雪白,与发间、额前、颈项佩戴的繁复银饰交相辉映。
袖口与领间以彩线绣着诡谲神秘的纹样,全身上下无一不透着一股亦正亦邪、捉摸不定的魅惑气息。
他的身量与容栖相差无几,应是年纪相仿。
苗疆少主脸上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容栖。
最终竟精准地落定在他身后的慕容棠身上。
慕容棠见对方目光投来,虽觉有些突兀,仍依礼主动开口:“在下慕容晛,定…”
“不必介绍了,”巫云夙唇角一勾,打断了她的话,眉梢微挑,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熟稔,“定国公世子,对不对?”
他目光在慕容棠脸上流转一瞬,语速放缓,“我记住了。”
慕容棠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容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
他此前便听四喜禀报过,这位苗疆少主虽年纪轻轻,但在西南诸部中威望极高,手段心计皆非同一般,是个难得的人物。
此刻看他这般故作懒散、甚至有些轻佻的模样,反倒显得刻意而做作了。
大启疆域辽阔,从苗疆腹地到帝都启京,这队人马跋山涉水,足足走了两月有余。
骤然北迁,水土迥异,队伍中许多人早已疲惫不堪。
地处北境的启京,春日犹带寒意,比苗疆更不知冷了多少。
“诸位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四喜上前一步,正色传达旨意,“殿下吩咐,今日请贵使于驿馆好生洗尘歇息,消除疲乏,明日再入宫觐见陛下即可。”
容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率领众人离去。
苗疆一行人静立原地,目送着那一行尊贵的身影远去。
直到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那位白发如雪的大祭司才转向身旁依旧一副懒散模样的巫云夙。
语气温和依旧,却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训诫:“少主,您今日…这又是为何?”
巫云夙歪过头,竟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甚至还伸出手指,虚虚地点向大祭司的眼角。
“我的祭司大人,您老就别瞎操那么多心啦,快看看,你这眼角好像又多了一条细纹哦。”
大祭司看着他这副模样,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那眼神似是十分无奈,却又含着几分纵容:“真不该答应带你一起来。”
“现在后悔可晚啦。”巫云夙轻笑一声,声音依旧慵懒。
然而当他再次抬眼望向容栖等人消失的方向时,那深邃的眸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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