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宽大的袖摆遮掩下,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容栖瞳孔骤缩。
那温度太过灼人,像雪地里突然撞进一团火,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猛地侧目,正对上慕容棠强作镇定的眼睛,那杏眼里分明藏着惊惶,却倔强地不肯退让。
这人的手...怎么能这么冰?
慕容棠暗自心惊,指腹触到他掌心几处薄茧,那是常年执笔留下的痕迹。
她鬼使神差地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陛下!”少女清亮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太子受罚,伴读却站着,实在不合礼法!”
老太傅立刻颤巍巍附和:“世子年纪虽小,却深明大义啊!”
皇帝盯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目光在两人交叠的袖摆处停留片刻,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慕容棠长舒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还握着容栖的手。
她慌忙松开,那瞬间分明看见太子苍白的指尖微微蜷起,像是要挽留什么。
...又冷了。
容栖垂眸看着空落落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转瞬即逝的暖意。
地上的寒气重新漫上来,比方才更刺骨三分。
自皇帝走后,容栖愈发阴沉。
太傅苦心开导《论语》“温良恭俭让”之道,他却句句顶撞:“若温良能治国,何须律法?若恭俭可安邦,要兵部何用?”
老太傅气得胡子直翘,戒尺敲得案几砰砰响:“不可教也!”
最终一甩袖摆关上了书房门。
倒春寒的风刮得人脸生疼。
容栖掩唇咳了两声,单薄的身形在风中晃了晃,像株随时会折断的竹。
慕容棠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用身子挡住了侧面袭来的寒风。
她没注意到,少年低垂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一个时辰将至,慕容棠自幼习武,身上没太大感觉,只是鼻尖和耳垂被冻的通红。
“娇气。”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冷嗤。
她还未回神,手腕已被一把扣住,容栖竟直接拽着她站了起来!
“嘶——”
膝盖的一霎那的疼让她腿一软,又跪了回去。
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跪得那么实诚...慕容棠懊恼地想着,下意识伸出手想借力。
等等!我在做什么?
她猛然惊醒,正要缩回手,容栖却突然反手一握。
少年掌心依旧冰凉,力道却稳得出奇,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彻底拉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慕容棠看见他苍白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松开手,转身走入书房,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苦涩的药香。
烛火幽微,在床幔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容栖猛然睁眼,盯着头顶繁复的绣纹看了许久,他缓缓举起双手,在昏光下反复握紧又松开。
那抹温度...
白日里短暂的触碰像雪夜里的灯,微弱,却烫得他心口发颤。
他忽然想起母后赏的羊脂玉,触手生温,细腻如凝脂。
可那人的掌心却更鲜活,薄茧摩挲过他的指节时,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四喜!”
他突然坐起身,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门被慌忙推开,四喜气喘吁吁地跑来:“殿下?!”
容栖一把抓住他的手,四喜的掌心粗粝、干燥,却冰冷如常。
他用力握了握,甚至掐了一把。
没有...
那股令人战栗的暖意,仿佛只是幻觉。
“出去吧。”他松开手,声音沉进夜色里。
四喜欲言又止,最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容栖独自坐在床沿,望着窗外的残月。
所以是偶然吗?还是说...这世上只有那一双手,能让他感受到这样的温度?
暮春的阳光透过新发的嫩叶,在东宫长廊洒下满地碎金。
春风微拂,光影交错变换,令人眼花缭乱。
草木葱郁,雀儿在枝头啁啾,仿佛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慕容棠的脑袋却越来越沉,太傅苍老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强撑着眼皮,老太傅花白的胡子在她视线里分裂成三缕,随着摇头晃脑的动作飘来荡去。
“砰!”
突然笼罩下来的阴影惊得她一个激灵。
案上书册哗啦散落,在寂静的课堂里格外刺耳。
抬头时,正对上一双含笑的龙目,皇帝不知何时已站在窗外。
“皇上恕罪!”慕容棠扑通跪倒,膝盖磕在地上上生疼。
“你何罪之有啊?”皇帝笑眯眯地问,手指轻轻叩着窗棂,一声声催得人心慌。
她偷瞄了一眼胡子翘起的老太傅,硬着头皮道:“学生...不该在课堂上打瞌睡...”
“哼!”太傅的手杖重重杵地,“可是嫌老夫讲得无趣?!”
“绝无此事!”她急得摆手,“是学生自己春困!太傅讲课如醍醐灌顶,学生听得如痴如醉!”虽然比安神香还管用。
皇帝突然朗声大笑:“小孩子犯困再寻常不过,太傅何必动怒,朕记得栖儿小时候,不也常趴在案上睡着?”
老太傅的花白胡子抖了抖,终于就坡下驴:“陛下今日亲临东宫,可是有要事?”
满室春光突然凝滞。
皇帝的目光缓缓转向容栖,太子垂眸而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北境送来捷报。”皇帝不轻不重继续道,“定国公大胜北匈,三日后凯旋。”
慕容棠心头猛地一跳,父亲要回来了?那她假扮兄长的事...
无人注意到慕容棠瞬间苍白的脸色。
“明日起,午憩后到练武场。”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每日两个时辰。”
“儿臣领旨。”容栖俯身行礼,宽大的衣袖垂落在地,遮住了微微发颤的指尖。
老太傅急得向前踉跄半步:“陛下!殿下风寒初愈,两个时辰的操练恐怕...”
“够了。”皇帝抬手打断,龙纹袖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边关将士相比,这点苦头算什么?”
慕容棠眼珠一转,突然脆生生道:“皇上,子煦要陪太子殿下一同习武吗?”
皇帝闻言失笑,凌厉的眉眼柔和下来:“朕倒是忘了你。”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你父亲原想让你从文,此事便随你心意吧。”
正合我意!
慕容棠脑海中立刻浮现兄长瘫在榻上哀嚎的模样,忙不迭点头:“谢陛下体恤!”
杏眼里盛满狡黠的光,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这反应落在容栖眼里,不过再次印证了他的判断,果然是个吃不得苦的娇气包。
次日午后,练武场上尘土飞扬。
容栖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得身形单薄如竹。
慕容棠则穿着靛青色武服,束起的马尾随着招式来回摆动,在阳光下划出利落的弧线。
“世子倒是天赋异禀。”少傅惊讶地看着她挽出的剑花,“当真从未习武?”
慕容棠手腕一抖,讪笑着回答:“略、略学过几招...”
容栖瘫倒在床榻上,稍一动弹,酸痛的肌肉便如千万根细针扎刺。
他咬牙忍下一声闷哼,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副身子...当真不中用。
窗外月色如水,他却连抬手拉被的力气都没有。
夜风穿过纱帐,将汗湿的里衣吹得冰凉刺骨。
“殿下?”四喜在殿外来回踱步,第三次轻叩门扉,“该起身了。”
容栖蹙眉睁开眼。
昨夜竟难得安眠,可刚一动身,浑身的酸痛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盯着帐顶繁复的云纹,突然想起昨日武场上,那人挽剑时飞扬的发梢。
她怎么会...
“吱呀”一声,殿门被轻轻推开。
四喜端着铜盆进来,却见自家主子仍躺在床上,不由惊得瞪大眼睛,这可是十年来头一遭。
晨光斜照入窗,慕容棠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连容栖进门都未察觉。
太子强忍周身酸痛走向书案,却在提笔时手腕一颤。
“啪!”
狼毫坠地,墨汁溅在砖上。
慕容棠早在余光里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此刻佯装刚发现,弯腰拾起毛笔:“殿下可是身子不适?”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冰凉的掌心。
明知故问。
容栖接过笔,破天荒地道了声:“多谢。”
声音虽冷,却让慕容棠杏眼微睁,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一脸莫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少傅起初还领着两人一起练基本功,只是他察觉到,小世子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实在不明白为何从文。
“为何他与本宫练的不同?”容栖盯着远处的箭靶,声音比平日更冷三分。
少傅擦了擦汗:“世子基本功扎实,他想学射箭便...”
话未说完,远处弓弦震响。
慕容棠挽弓的姿势标准得不像初学者,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从微眯的杏眼到绷直的指尖,每一处线条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嗖!”
羽箭破空,正中靶心红绸。
“好!“少傅击掌喝彩,“不愧是慕容氏血脉!”
慕容棠转身时,正看见容栖在扎马步。
少年双腿颤抖如风中残烛,汗珠接连砸在地上,却仍固执地保持着标准姿势。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时,他咬肌绷出凌厉的线条。
“殿下,歇会儿吧?”她小跑过去,声音不自觉地放软。
容栖恍若未闻,齿间咯吱作响。
倔驴!慕容棠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是夜,容栖踉跄踏入寝殿。待宫灯尽灭,他终于卸下伪装,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钻心的疼痛从腿骨窜上脊背,他却只是死死攥住衣摆,将呜咽咬碎在齿间。
月光如水漫过窗棂,将少年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
他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支破空的箭,那么耀眼,那么遥不可及。
次日拂晓,四喜发现殿下竟已自行起身,正在院中缓慢地练习基本架势。
晨露打湿了他的鬓发,在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殿下,您这是...?”
容栖没有回答,只是将马步扎得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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