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礼记》第三篇。”
太傅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慕容棠猛地回神,发现案上摊开的书页早已被手汗浸得微皱。
墨字在她眼前如蝌蚪游走,半个也未入脑。
她咬住舌尖,疼痛让思绪清明几分。
借着翻书的动作,她偷眼看向对面。
容栖正执笔批注,从她这个角度,恰好看见他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
那笑意淡得像是她的错觉,却让她后背窜上一阵寒意。
皇后踏入东宫时,慕容棠正在研墨的手突然一顿。
墨条在砚台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她慌忙抬头,正对上皇后审视的目光。
“子煦。”皇后朝她招手,指尖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慕容棠立即起身行礼:“姑姑。”她刻意压低嗓音,这次控制得很好,没有泄出一丝颤抖。
皇后伸手轻轻拂过她染墨的衣袖:“怎么这般不小心?”语气温柔,带着几分宠溺。
“回姑姑,侄儿一时走神......”
“走神?”皇后轻笑,“本宫记得你向来最是专注。”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却让慕容棠心头一紧。
这时容栖从内殿缓步而出:“母后。”他的声音恭敬而平稳,眼神却平静得近乎冷漠。
皇后凝视他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风寒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谢母后关心。”
一问一答,礼数周全,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
皇后似乎早已习惯,只是略一颔首:“你们二人都要顾惜身子。”她又转向慕容棠,“尝尝姑姑特意为你们备的点心。”
慕容棠看着案上精致的芙蓉酥和蜜饯金枣,这些都是她最爱的甜食。
兄长虽不嗜甜,但偶尔也会尝一些。
“谢姑姑。”她自然地拿起一块,递给容栖,“太子殿下,您尝尝。”
容栖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扫过点心,又移向窗外,似乎对这些甜食毫无兴趣。
慕容棠讪讪地收回手,一把塞进自己嘴里,咬了大半。
“时候不早,本宫该回了。”皇后起身时,凤袍扫过慕容棠案前,“子煦,若是在宫中有何不习惯,记得告诉姑姑。”
殿门合上的瞬间,慕容棠悄悄松了口气。
她偷眼看向太子,少年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皇后离去的方向,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
寒风从门缝钻入,吹动他的衣袍,他却恍若未觉。
“殿下......”她试探着开口。
容栖终于收回视线,淡淡扫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酉时半,慕容棠终于踏出宫门,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骤然松懈,她几乎要瘫在马车里。
车帘外,启京的夜市正渐渐苏醒,各色灯笼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得如同白昼。
“糖葫芦——新蘸的糖葫芦——”
“客官尝尝新出的桂花酿!”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透过车帘缝隙钻进来。
慕容棠忍不住扒开一条缝,杏眼滴溜溜转个不停。
胭脂铺前围着三五少女,绸缎庄的伙计正高声吆喝,茶楼里飘出说书人惊堂木的脆响。
这些都是她在过去十年从未见过的鲜活景象。
马车刚在定国公府后门停稳,停后门是慕容晛特意嘱咐的。
慕容棠就提着衣摆跳了下来,她风风火火穿过回廊,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四散。
一脚踹开西厢房的雕花门,她一把扯下束发玉冠,青丝如瀑倾泻而下。
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要把整日的憋闷都吐出来。
“那个太子,简直是个会喘气的冰雕!”
慕容晛正在书房临帖,狼毫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听到动静头也不抬:“看来今日又受气了?”
“哥哥你不知道!”慕容棠像只炸毛的猫儿,绕着书案来回踱步,“那个太子殿下整日板着张脸,太傅讲学他目不斜视,用膳时一言不发,连走路都跟量过似的。”
她突然凑到兄长面前,“你说他是不是个木头人?”
慕容晛笔下不停,唇角却微微上扬:“我倒觉得,你们很相配。”
“相配?!”慕容棠猛地直起身,杏眼圆睁,指尖戳着自己心口,“我和那个小古板?”
她夸张地打了个寒颤,“除非六月飞雪!”
连日的试探让慕容棠胆子渐肥,太傅讲学时,她总忍不住偷瞄身侧的少年。
容栖永远脊背挺直如松,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影。
有时看得入神,她的视线会多停留片刻。
这时容栖就会突然抬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直直望来,惊得她慌忙弯起眉眼,露出最乖巧的笑。
太子却只是淡淡一瞥,又垂下眼帘,仿佛方才的对视从未发生。
这日散学时,慕容棠正收拾书匣,忽听身后传来容栖清冷的声音:“你的字....”
她手一抖,一沓纸哗啦散落满地,抬头时,只见明黄衣袂已消失在廊柱后,余音却萦绕耳畔:“.....进步了。”
慕容棠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纸张发愣,她还以为容栖发现字有问题,她虽然模仿兄长的字,但有时写着写着就跑回来了。
半晌,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个太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嘛。
两人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相处着。
料峭春寒里,容栖的病势愈发沉重。
先前尚能压住的咳嗽,如今发作起来时,单薄的身躯剧烈震颤,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才罢休。
苦涩的药味浸透了他的衣袖,连往日清冷的木檀香都被彻底掩盖。
四喜急得在殿内团团转,眉毛拧成了结。
慕容棠悄悄拽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殿下病成这样,为何不宣太医来看诊?”
“世子有所不知...”四喜叹了口气,嗓音里压着心疼,“这是殿下打娘胎里带出的弱症,每逢天寒必定发作,太医院开的方子也只能暂缓症状,非得等天气真正转暖才能好转。”
慕容棠不自觉地望向窗边,容栖正闭目蹙眉,修长的指节死死抵住心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阳光透过窗棂,将他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连脖颈处淡青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
她怔怔地望着,心底某处忽然轻轻一颤。
“皇上驾到——”
尖细的唱报声骤然刺破书房的沉寂。
慕容棠心头一跳,慌忙垂首站定,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这就是...当朝天子?
余光里,明黄色的龙袍掠过眼前,带起一阵沉郁的龙涎香。
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威严中刻意带着几分温和。
“子煦都长这么高了。”皇帝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叔父,“你父亲也真是,以前该多带你入宫走动才是。”
慕容棠暗自松了口气,灵机一动,故意拖长了语调抱怨:“父亲不是在练兵,就是在陪娘亲,哪里顾得上我。”
说着还撇了撇嘴,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的世家公子模样。
皇帝果然被逗笑,爽朗的笑声在殿内回荡。
可这笑声还未散去,他已转向容栖,语气陡然沉了下来:“太傅近日教的《荀子》,可都领会了?”
前几个问题,容栖对答如流。
少年清冷的嗓音如珠玉落盘,将太傅所授一字不差地背出。
殿内沉水香袅袅,老太傅捋须颔首,紧绷的面容稍霁。
直到——
“念这一段。”皇帝的指节点在书册某处。
容栖目光微凝,缓缓念道:“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子立君,以为民也。”
“此言,你有何感想?”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
“儿臣以为,”容栖抬眸直视皇帝,苍白的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眼底似有暗火燃烧,“荀子此言,道尽了为君之本。”
老太傅的胡子剧烈颤抖,浑浊的眼珠拼命转动示意。
容栖却恍若未见,继续道:“若将此理比作九重天,”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么大启如今的君民之治,尚在尘埃之中。”
“啪!”
一记耳光如惊雷炸响。容栖整个人被掼倒在地,玉冠歪斜,一缕鲜血自唇角蜿蜒而下,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格外刺目。
“孽障!”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抓着扶手的手青筋暴起,“去外面跪着!两个时辰,少一刻,朕打断你的腿!”
容栖缓缓爬起,用指腹拭去血迹。
他既不求饶,也不辩解,只是挺直脊背走向殿外,跪在了刺骨的石板上。
单薄的春衫被寒风穿透,勾勒出少年嶙峋的肩胛。
慕容棠下意识跟出,却被厉声喝止:“子煦!你不必陪这孽障受罚!”
“陛下,”老太傅突然上前,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世子既为伴读,按礼当同罚!”
皇帝的目光如刀锋扫过,最终冷笑一声:“那便站着陪,至于其他人,”他瞥向急得满头大汗的四喜,一字一顿,“谁敢靠近这逆子半步,朕便剁了谁的脚!”
容栖始终垂着头。
石板的寒气如毒蛇般顺着膝盖攀爬,一寸寸侵蚀进骨髓。
…两个时辰。
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呼出的白气转瞬即逝,如同他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皇帝一拂衣袖起身,龙纹锦缎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走过容栖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容栖低垂的头渐渐抬起,苍白的面容上血痕未干。
突然,身侧衣袍窸窣,慕容棠竟直挺挺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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