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夺目的水晶灯下,举着酒杯高谈阔论的男人们,旁边都站着一个完美的花瓶,沈知棠也属于其中之一。
即使脑满肠肥的男人,正用肥厚如黏腻的蛞蝓般手掌,“不经意”地在她后背与腰肢间游移,矫饰过度的脸上,依然挂着恰到好处的假笑。
直到与林云升的视线隔空撞上。
沈知棠的目光淡淡滑开,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她们是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人,仿佛七年的相濡以沫只是一场幻觉,仿佛那个如寒梅傲雪的女孩从来不曾存在。
一股无名火“腾”地烧灼着林云升的五脏六腑,你瞧不上下九流的戏子,反倒改行当婊子了?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辩解道,她肯定是有苦衷的。
脑子还没想个明白,脚下已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林云升的手如鹰爪般钳住“肥猪手”,脑袋却转向了沈知棠,她用能穿透整个大厅的清晰声音说道:“沈小姐,好久不见。”
“潜规则”是一回事,被摆到台面上又是另一回事,肥头大耳的男人别提多尴尬了,恼羞成怒:“你谁啊?懂不懂规矩?知不知道我是谁?”
“一个戏子罢了。”林云升挺直背脊,眼中的怒火更胜眼前的男人。
在她心中高不可攀的沈知棠,怎么甘心被这种货色轻薄?
“嗬!一个戏子,也敢……”男人面皮涨红,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云升脸上,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东道主陈太太如一阵香风及时旋至,将二人分开。
“王导演,这孩子是个戏痴,只知道演戏,不通人情世故,她没有恶意的,今天可是你的大好日子,别为了些小事,破坏了雅兴。”
这番话软中带硬,陈太太和稀泥的做派,态度却是明晃晃的向着林云升,王导演虽说最近拍了几步卖座的电影,颇得金鸿羲青睐,却也不敢不卖主家的面子,揉着像是被烙铁烧过的“红猪蹄”,有了台阶便准备就坡下驴:
“原来是陈夫人的手帕交,早说嘛,王某男子汉大丈夫,是不会和一介女流计较的……”
“啪!”王导演被摔了个大马趴。
“你打不过我的。”林云升言之凿凿,带着十分的笃定。
“你……你……”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导演气得说不出话来,像狗熊一样跌跌撞撞爬起来,嚷嚷着要与她算账。
围过来看热闹的宾客越来越多,甚至还有记者凑过来拍照,眼见着这场闹剧无法收场,陈太太放弃般地捂住了脸。
那厢,林云升摆好姿势,正色以待,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却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打断。
“小兄弟,你果真是个妙人啊,”那日在英租界救下的醉汉如鬼魅般出现,胳膊靠着她的肩头,依然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为什么停了?继续打啊!我要看武松暴打大狗熊。”
“醉汉”今晚穿的是一身挺括的戎装,他身量高挑,此刻眉宇间那股跋扈之气更是毫不掩饰,林云升陡然意识到,大厅中以二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而在大厅四周的每个角落,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站岗。
“少帅贵客莅临,未能远迎,妾身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了,还请您给个机会,让我好好尽下地主之谊。”陈太太显然也是听过这位纨绔子弟的荒唐事迹,想拉着沈子瑜去贵宾厅,避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这位混不吝的主,却是一点都不卖面子的,不仅甩开陈太太的手,还抽出了腰带上的枪,冲天花板开了一枪:
“走什么?今天老子就要在这里,为我兄弟做主。”
头顶的水晶吊灯摇摇欲坠,宾客们吓得四散而逃,风暴正中央的陈太太和王导演更是跌倒在地,只有林云升站在原地,看似岿然不动,背上都是冷汗。
冰冷的枪拍打着硕大的脸盘子,王导演吓得小便失禁,沈子瑜却不会放过他:“来,告诉爷,你是个什么人物?敢动我兄弟?”
刚才还气焰嚣张喋喋不休着如何报复的王导,此刻噤声成了个哑巴,嘴唇嗫嚅着说不出来话。沈子瑜觉得无趣,回头正想问问“小兄弟”的意见,上下打量一番,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身着一袭素雅月白长衫、梳着简单辫子的林云升,咋一看的确雌雄莫辨,但仔细瞧瞧还辨不出男女,要么是梁山伯,要么是近视眼。
沈子瑜视力正常,审美也正常,此刻注意力更是全被吸引到了林云升身上,恍然大悟:“你骗我!难怪我翻遍整个上海滩,也找不到你。”
看着黑压压的枪口调转朝向自己,林云升捏紧了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生死关头,只能逐字逐句斟酌道:“云升无心之失,还望……”
“瞧我这记性!”沈子瑜像是这才注意到这致命的凶器,他收起枪,拍着林云升的肩膀大笑:“没事,咱们当不成兄弟,还可以当兄妹嘛。”
巨大的压力下,林云升正要应下,宴会厅入口处忽然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随着嘹亮的军乐声响起,传令官拔高了嗓音大喊:“众人起立!大帅到!”
众星捧月般走进来的男人,身着一身熨帖笔挺的深灰色将校呢军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灯下闪着冷硬的光。他径直走向宴会厅最中心的主位,所过之处,原本慌张无序的人群,自动向两侧退避,喧嚣混乱的场面骤然安静下来。
大帅坐下,扫视全场,目光所及,空气仿佛都凝滞冻结。他一只手随意地按在镶着象牙柄的刀柄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青帮大佬金鸿羲如小媳妇般亦步亦趋跟着,见状立刻躬身为他点燃。
男人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待烟雾散尽,他的视线落到沈子瑜身上:“娘希匹,你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沈子瑜蹦上前,得意得说了自己的光辉事迹,大帅盯着他,目光如炬,神情严肃,连一旁的林云升都不禁捏了把冷汗,下颌线条紧绷的男人却突然笑了出来。
“好小子,有你老子年轻的风采。”
宴会厅肃杀的气氛也随之缓解,宾客们抓住难得机会上前,堆着笑脸与大帅寒暄。趁着沈子瑜的注意力转移,林云升扶起陈太太,低声匆匆说了句:“我头有些晕,出去透透气”,便像一尾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挤出了人群。
通往花园的走廊转角,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林云升扶着冰凉的墙壁,微微喘息,与一个早就霸占此处的家伙撞了个正着。
让宴会大厅陷入混乱的始作俑者,原来是自己早早溜出来透气了,亏我还一直为她担心。
她到底有没有一星半点把我放在心上?
林云升满腹怨气,说话像嘴巴淬了毒,舔一口先把自个儿毒死了:“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沈小姐真是让人长见识了,为了在电影圈里立足,什么油手都肯沾,什么污糟气都肯忍。”
沈知棠闻言,竟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苍凉:“若真肯豁出去,我早该红了,何至于还是个镶边的配角,落得如此难堪?”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了下去,“其实,我对电影,也没多大兴致。”
“没兴致?”林云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前一步,逼视着她,“没兴致你巴巴地跑去?没兴致你扔下戏班,扔下我……们?”
更深的怨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心底那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卑微期盼,又怯怯地探出头来:“那你为何不回来?班主嘴上不说,心里是念着你的!大家……也不会拦你。”
沈知棠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月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依旧美得惊心,却仿佛笼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
“我去听了你的戏,豆豆,你唱的越来越好了,你和戏班能走到今天,都不容易。”
她有看我的戏?突如其来的惊喜,令林云升飘上云霄,沈知棠的下一句又让她瞬间坠落地狱。
女人声音轻得像叹息:“正是珍惜之物,才要离得远些。”
说完,她没再看林云升,快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林云升愣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珍惜?所以要离开?这算什么狗屁道理!
她品着这话里的滋味,越品越觉得苦涩。难道,她的感情竟是如此不堪,以至于让沈知棠自毁前程,也要远离她。
一股混合着伤心、愤怒和委屈的强烈情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气得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背影消失。
林云升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酒店,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闸北的贫民窟。这里与租界的繁华恍如两个世界,低矮的棚户,肮脏的巷道,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球和粪便混合的酸腐气味。
昏暗的路灯下,林云升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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