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剪短的头发更显利落。她站在一群围坐着衣衫褴褛的的工人中间,就着昏暗的路灯教他们认字,对于工人们那些简单重复的问题,脸上没有丝毫嫌弃与不耐烦,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专注与平和,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江小姐?”林云升难以置信地唤道。
江华烯倒是没有多少惊讶:“林老板,别来无恙。”
时间不早了,江华烯索性提前下课,提出同林云升在不远处的楼梯上坐坐。
“来上海,为什么不来找我?”林云升的招牌一直挂在金桂剧院屋顶最醒目的地方,以江华烯的本事,她不信对方没门路递个信。
“我正式加入了组织,白天跑新闻,晚上给工人们启蒙,实在是忙不过来,抱歉啦。”
江华烯的语气中却并无丝毫歉意,林云升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虽然逃离了京城,但江华烯依然是被追捕的对象,现在也恐怕是以假身份在活动,和林云升保持距离,也许才是她最好的报恩方式。
如果换个场合,林云升或许会试着去理解,但刚刚在沈知棠面前的受挫,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阴阳怪气道:“江小姐忙着国家大事,的确没功夫同我这种下九流的戏子见面,有什么可抱歉的。”
江华烯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扑上林云升的肩膀,揉着她气鼓鼓的脸道:“生气了?好啦,我这不是陪你聊天在嘛。怎么?又同那位去演电影的小姐置气了?”
江华烯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林云升吃惊地睁大了眼,江华烯戳了戳她的脸颊:“你真是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说吧,知心姐姐为你排忧解难。”
林云升本不想说的,但她今晚实在憋得难受,忍不住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求而不得,颠三倒四地倾吐出来。
江华烯安静地听着,末了,才缓缓道:“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她未必是厌烦你。或许……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云升又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这种想法,只会愈发将她拖入痛苦的深渊。
若沈知棠真的有难言之隐,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林云升捂住脸,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晚生了几年,又不是她能选择的,她一直努力在那个人面前展现出成熟可靠的一面,可是回想今晚的宴会,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呢?
江华烯哑然失笑:“也许问题不是出在你,也许是性格使然,她习惯了自己背负一切,也许是她要做的事情很危险,害怕牵连到你。
“正是珍惜之物,才要离得远些。”
沈知棠离别时的话回荡在耳边,林云升猛地站起来,像是如梦初醒:“我一定要去找她问个明白。”
“电影界有不少支持组织的□□人士,我也会帮你打听消息的。”江华烯的承诺让林云升更加安心,恨不得立刻去找沈知棠问个明白,然而,次日,她面前出现了一桩大难题。
晚上,林云升依旧在金桂舞台演出,座无虚席。台下忽然一阵大乱,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蛮横地闯入,不由分说便驱赶了前排的客人,桌椅板凳被撞得东倒西歪,惊叫声四起。
沈子瑜本人则大马金刀地在正中间最好的位置坐下,跷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台上。
满场观众噤若寒蝉,纷纷仓皇离席。
戏自然是唱不下去了,林云升穿着戏服直接下台,阔步走到沈子瑜面前:“少帅今日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沈子瑜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好妹妹,昨日离席,怎么不和哥哥打声招呼?”
“少帅身份尊贵,”林云升话里软中带刺,“云升一介戏子,命如草芥,哪敢高攀您呢?”
一个陈太太就够她受了,这些贵人们还是有多远离多远吧,她林云升真是伺候不过来。
“林老板伶牙俐齿,真是嘴上功夫了的呢!”沈子瑜脸上的笑容变得阴鸷,他一把将匕首插在八仙桌上站起,身量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林云升完全笼罩,“老子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还是第一个想把水装回去的人!”
他伸手,似乎想捏住林云升的下巴,积压在心头的怒火和连日来的憋屈,在此刻轰然爆发,林云升想也没想,抬手“啪”地一声,给了沈子瑜一个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
全场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放肆!”总是跟在沈子瑜身边的师爷尖声叫道,脸都吓白了。士兵们立刻“哗啦”一声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了林云升。
沈子瑜摸了摸瞬间浮现出五指印的脸颊,非但没有动怒,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玩物。
他挥手制止了士兵,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都别动!没看见吗?这是我林云升刚认下的干妹妹!谁敢动她?”
连着两日小命在生死边缘晃荡,林云升简直要脑溢血了,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无赖了,又惊又怒:“谁是你妹妹!滚远点!”
“当我妹妹可是好处多多”沈子瑜反倒语气软了下来,没皮没脸的俯低做小,殷勤得像个推销员:“哥哥不仅要捧你作名角头牌,而且从今往后上海滩谁敢给你脸色看,我就让他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自此,沈子瑜捧角的豪横做派,便成了上海滩小报津津乐道、茶余饭后的谈资。
今日是有个戏迷喝倒彩被打了八十大板,去了半条命,这还是林云升求情了半天的结果,明日是林老板演出后即刻清场,任何演员,哪怕是梨园老前辈,也不能她在后面演出,林云升只能压轴,绝不能给人作配。
至于什么包下豪华大饭店一整层楼,只为供林云升换装洗澡的逸闻,送各种奇珍异宝,一百多条旗袍、首饰、名家字画,更是每天都能玩出新花样。
“要我说啊,还是林老板排场大,沈少帅那般人物,摆下香案要义结金兰,您都不去,反倒有闲暇陪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在这儿磨手指头,真是……屈尊降贵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是某银行经理的太太,姓丁,话里的酸意几乎能凝成水珠来。
金府,麻将桌。
林云升抬眸看了丁太太一眼,没搭理她,手上捻着牌,冥思苦想,半天打不出一张。
打麻将可真难啊。
有些人却偏偏不识抬举,丁太太自说自话道:“沈少帅风流惯了,却从未听说过对哪个女人如此动心了,要我说认妹妹是假……”
她捂嘴笑了起来,瞥向林云升的眼中带着讥讽与不屑。
虽说林云升现在得势,但在自恃出身高贵的丁太太眼中,和那些被沈子瑜玩弄的舞女没什么两样,等沈少爷的劲头过了,林云升如今多风光,未来下场就有多凄惨。
陈太太轻轻打出一张“东风”,惊喜道:“云升,你又胡了。”
“勿玩了,拿两家头简直是一边的,小沈,侬讲是勿是?”丁太太气得飙出了上海话,转头问坐在旁边的沈知棠。
陈太太给林云升喂了一下午牌,宁愿自己输也要让林云升赢,丁太太一把没赢过,觉得没劲透了。
陈幼珊是什么人,青帮大佬金鸿羲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使林云升入了沈少帅的眼,何至于如此低声下气捧着一个戏子?
“牌场上的输赢说不好的。”沈知棠温声道。
林云升望向对面,女人的神色是一贯的清淡,低眉顺眼,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既是如此,那就散了吧。”陈太太笑意盈盈地下了逐客令,丁太太气得跺脚,也只能掏空钱包走了。
林云升正准备跟着离开,却被陈太太叫住。
“云升,最近秋风起了,喝杯热茶再走吧,我看你气色不大好。”陈太太从沈知棠手中接过描金细瓷杯,往林云升手边推了推,一边嘘寒问暖。
林云升随口答着,心思却全系在侍候一旁的沈知棠身上。
自那日晚宴的冲突后,沈知棠似乎彻底被电影圈冷落,再无片约。陈太太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竟出面请了她来家里做西席,教她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儿识字读诗。又时常借着各种由头请林云升过府,或是听留声机里的西洋乐,或是像今日这般打几圈麻将。
林云升本想尽可能离陈太太远些的。陈太太的眼神,黏得让人发毛,像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吞吃入腹,香粉气呛得她喉咙发紧。
可若是沈知棠在这儿,哪怕是阴曹地府,林云升也要闯进去探探深浅,更何况能在这儿见到她,和她呼吸同一片空气,甚至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然而,沈知棠却像一只紧闭的蚌壳,无论林云升如何旁敲侧击,总是巧妙地避开,将话题引向别处。
“云升平常可爱看书?”陈太太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林云升垂下眼睫,刻意粗声粗气道:“不爱。认得的字少,看着密密麻麻的,头疼。”
快嫌我吧,嫌我粗俗,嫌我不通文墨,趁早厌了我。
陈太太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我倒想起一本好书,李笠翁的《怜香伴》,描写女子的情感,尤为真挚动人,听说最近还改成戏曲搬上了舞台,改日我们一起去看?”
林云升听的满头雾水,但是对陈幼珊本能地划清界限,让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陈太太说笑了。同行勿扰,这是我们唱戏的规矩,不好破。”
茶喝完了,陈太太又留用晚饭,林云升借口戏班有事,急着要走。
陈太太本要亲自送豆豆出去,刚走到客厅,却被匆匆而来的管家叫住,低声禀报什么事,她只好对一旁侍候的沈知棠道:“沈先生,烦你送送云升。”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到府邸门口那高大的青砖影壁下。月色被影壁遮挡,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将她们笼罩其中。
沈知棠停下脚步,转过身。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神色是少见的凝重与严肃。
“豆豆。”她用了那个久违的旧称,听得林云升心头一暖,不禁生出点微弱的希冀。
也许多日来的努力终于见效了?想起江华烯的推测,林云升挺直了腰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值得依赖一些。
但是沈知棠的话却冷得刺骨,漆如点墨的眸子黑得深不见底:“你以后……别来了。”
林云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所有的信心、希望和努力,都被这句话轻易碾碎,成了齑粉。
原来……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沈知棠不仅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甚至现在连她的靠近,也难以忍受了。
林云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丢进冬天结了冰的黄浦江底,又冷,又痛,快要无法呼吸。
陈太太有名字了,叫陈幼珊。突然想聊聊取名。
只有两个名字是我取的,其他都是码字软件随机生成的。
一个是豆豆。我有好多同事的娃都叫豆豆,这个小名跨越了姓别,跨越了年龄段,如果在俺们公司喊一声:豆豆妈,估计有好多人回头。所以我一直觉得这个小名特别可爱,会联想到很多圆圆的小脑袋。
还有一个是江华烯,她在我心目中就是闪闪发光的大女人。
丁太太说的是上海话:不玩了,你们两个简直是一边的,小沈,你说是不是。网上翻译的,如果不准确,有小伙伴愿意给我指正,会非常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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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折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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