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递出去,隔日便有了回音。裴老尚书倒是客气,只说年老体衰,不便远迎,请颜公子过府一叙。言辞恳切,礼数周全,寻不出半分错处。
栖霞庄在城西,依山傍水,景致清幽。白墙黛瓦隐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远远望去,确是个荣养天年的好去处。颜怀瑾只带了两个稳妥的长随,轻车简从。到了庄前,早有仆从候着,引他入内。
裴老尚书在花厅见他,须发皆白,精神瞧着却还矍铄,靠在铺了软垫的榻上,膝上盖着薄毯。见了颜怀瑾,未语先叹,浑浊的眼里竟泛起点点水光:“是怀瑾啊,一晃眼,都这么大了。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郎……你父亲他……唉,天妒英才,可惜了,可惜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只怕要被他这故旧情深的样子打动。颜怀瑾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伤与恭敬,拱手道:“世伯挂念,晚辈感怀。先父若在天有灵,得知世伯依旧记挂,也当欣慰。”
寒暄几句,颜怀瑾便不着痕迹地将话引到了北邙山陵工上,只说是整理父亲遗物,见有些旧札记提及当年工程,心中有些疑惑,特来请教。
裴老尚书捧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皮耷拉着,慢悠悠道:“都是陈年旧事了,还有什么好提的。那时你父亲年轻,做事勤勉,为人又方正,同僚们都赞他前程远大……可惜啊,时运不济,天不假年。”他话说得圆滑,滴水不漏,只感慨时光,怀念故人,对具体事务却避而不谈,言语间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颜怀瑾几次试探,提及工程用料、人员调度,皆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言语间倒像是十分怀念与颜父共事的日子。
“那工程浩大,琐事繁多,老夫年迈,许多细节也记不清了。”裴老尚书捋着胡须,忽而像是想起什么,抬眼看向颜怀瑾,目光似有深意,“哦,倒是记得,那时还从南边运来过一批上好的‘青阴木’,木质奇特,香味经年不散,据说有安神之效,都用在了先帝寝陵的配殿里。那木头着实难得,采买事宜……好像还是你父亲经手操办的,费了不少心力。”
青阴木!颜怀瑾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一丝好奇:“哦?竟有此事?晚辈倒是孤陋寡闻了,只知父亲忙碌,却不知具体经办此等要物。”
“是啊,”裴老尚书眯着眼,似在回忆,语气平淡无波,“那批木头,你父亲很是上心,亲自查验过数回,说是……不能有丝毫差错。”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软刺,悄无声息地扎了过来,隐隐将线索引向了颜父本人。
又坐了片刻,见再问不出什么,颜怀瑾便起身告辞。裴老尚书也未多留,只让他得空常来坐坐,态度依旧和蔼。
出了栖霞庄,坐进马车,颜怀瑾脸上的谦恭温良瞬间褪去,化为一片沉凝。这裴尚书,看似和蔼,话里话外却透着古怪。尤其是最后那句“你父亲经手采买”,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是想将水搅浑,还是暗示父亲当年已然涉足其中?
回到不系园,他径直去了枕流轩。
沈秋溟正靠在窗边看书,见他脸色不豫,放下书卷:“不顺利?”
颜怀瑾将拜访的经过,尤其是裴尚书提及青阴木及父亲经手采买之事说了。末了,冷笑道:“这老狐狸,话藏一半,倒像是要把事情往我父亲身上引。一句‘记不清’,便将他自己摘得干净。”
沈秋溟静静听完,沉吟道:“他在工部多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肯提及‘青阴木’,已是意外。至于颜伯父经手之说……”他顿了顿,看向颜怀瑾,目光清正而笃定,“未必是假,但也未必是全貌。或许,颜伯父当年确实经手,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能窥见这批木材背后的真正用途与牵扯。裴尚书此言,半真半假,既撇清自己,又混淆视听,是官场老吏的手腕。”
他声音平稳,分析入理,并未因裴尚书的话而对颜父生出半分疑窦。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颜怀瑾心中那点因裴尚书之言而生的烦躁与寒意,稍稍平复了些。
“如此说来,这批青阴木,便是关键所在了。”颜怀瑾在房中踱了两步,窗外的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需得查清它的真正去向,以及在北邙山,究竟用作了何处。”
“嗯,”沈秋溟点头,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指尖却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还有那截棠棣枝与青阴木,一枯一荣,一死一生,其间或有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关联。”
两人正说着,观墨在门外禀报,说派去查青阴木的人回来了。
颜怀瑾精神一振:“让他进来。”
长随进来,面色却有些凝重,回禀道:“公子,小的们顺着当年官府的采买记录去查,那批青阴木名义上确实用于先帝陵寝配殿。但小的找了个当年参与施工的老匠人,他偷偷告诉小的,那批木头根本就没用在陵里!”
“没用?”颜怀瑾与沈秋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是,”长随压低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老匠人说,那批木头运到北邙山后,就被一队身份不明的人接手,连夜运往了山深处,具体去向,他们这些普通匠人根本无从知晓。上头还严令封口,不许任何人提及此事,违者重处。”
果然!颜怀瑾心中凛然。所谓的陵寝用料,根本就是个幌子。这批数量巨大的青阴木,被秘密运往了北邙山深处,用途成谜。
送走长随,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影。
“山深处……”沈秋溟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再次落向桌上那幅北邙山地图,手指缓缓划过那些标识着险峻与未知的区域,“看来,我们非得亲自去一趟北邙山不可了。”
颜怀瑾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连绵的山脉在图上蜿蜒,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隐藏着吞噬生命的秘密,也隐藏着他们追寻多年的真相。
“那就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风险自是极大,但那迷雾后的真相,似乎也只在险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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