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靖王的寿宴在金宸殿举行。
文武百官、后宫嫔妃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林绘手捧画卷,立于殿外,手心微微出汗。
她一袭簇新皇子朝服,绯色锦袍流云纹,正是蓝霄命人送来的,衬得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凭添几分血色。
“六殿下,别紧张,一会儿跟杂家进去就行。”
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说,眼角余光藏有几分好奇。
林绘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踏入大殿,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瞧见那个杏衣宫女,正站在丽妃身侧,眼中充满怨毒。又见几位皇兄,有的神情倨傲,有的唇含讥诮。
谁也不曾指望,这个弃在天牢的六皇子,真能绘出令龙颜大悦的画作。
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视,跟随太监行至殿中,对着上首的靖王行了个大礼:“儿臣林麾,恭祝父皇福寿安康,献上《瑞龙贺寿图》,愿父皇如青龙在天,庇佑大靖国泰民安。”
林绘的嗓音清亮,全无往日瑟缩之态,倒叫满殿之人暗自惊诧。
殿中静了一瞬,连靖王都微微挑眉,显然颇为意外。
她缓缓展开卷轴,青龙的全貌在众人眼前铺陈而开。
云雾翻腾间,龙身赫然盘踞,鳞爪锋利如勾,端的是神威凛凛。尤是那一对龙眼,在烛火映照下神光流转,睥睨间帝王威仪毕现。
“妙哉!”
靖王拍了下龙椅扶手,目光饱含赞许,“这龙睛点得好!有气吞山河之势,又不失灵动之美!麾儿,这真是你画的?”
“是儿臣所画。”
林绘垂首恭声应道,“前几日儿臣心浮气躁,未能领悟龙的神韵,幸得天牢静心思过,方得明悟。”
寥寥数语,既诠释了前后变化,又暗诉囹圄之苦。
靖王闻言大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难得有此精进,当赏!”
丽妃身后的杏衣宫女面如金纸,头埋得更低。
满殿文武神色各异,或赞赏,或惊讶,更有怀疑。
林绘抬眸间,恰好对上角落里蓝霄的目光。
他依旧站得笔直,玄色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视线相接时,他微微颔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这一瞬,林绘只觉心头似被鸿羽轻拂,泛起一阵酥麻。
她忙低下眉,却掩不住嘴边悄然泛起的笑意。
她终于扳回一城。
金宸殿的喧嚣还未散尽,林绘捧着靖王赏赐的锦盒,步履阑珊地走出大殿。
晚风裹着深宫凉意拂过脸颊,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眩晕。
穿越前地震的创伤,天牢里原主所受的拷打,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此刻都化作钝痛,自后脑勺蔓延到后背,教她几乎窒息。
那锦盒里虽有珠玉金钿,于她而言远不如一剂伤药实在。
原主的记忆里,太医院有位姓赵的大夫,擅长治外伤,只是为人势利,素来不把无权无势的六皇子放在眼里。
“罢了,总得去试试。”
从金宸殿到太医院,须得行过那条满是槐树的长街。
林绘走得极缓,每挪一步,后背的伤都牵扯出剧痛,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不曾察觉,身后不远处,一双浅琉璃般的眸子正悄然注视她。
蓝霄路过槐街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踉跄的身影。
白日殿上,他只觉得“六皇子”似乎与往日不同,眸光清亮,脊背挺直。
此刻月下细观,却见这六皇子的身形单薄,宽大的朝服罩在身上,倒似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透着一股伶仃之意。
是天牢里受了磋磨,瘦脱了形?然而男子的骨架岂会轻易变矮?
蓝霄眉峰微蹙,这副模样,和传闻中那个只会躲在画院的怯懦皇子重合,却又多了些说不清的异样。
“六殿下?”
林绘闻声回首,但见月光如练,那人身姿如孤峰般挺拔,玄色朝服泛着幽冷光泽。
她下意识想避开,岂料牵动背上伤势,险些栽倒在青石阶上。
蓝霄目光一沉,几步走到她面前:“受伤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像白日里那般疏离,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小伤,不碍事。”
林绘别过脸去,不愿叫他瞧见自己疼得发白的脸。她现在是“六皇子”,总不能在人前露怯。
可她越是遮掩,蓝霄越觉得不对劲。
他分明记得,这位六皇子已然成年,应有寻常男子的身量,今日细看,竟只到自己肩头,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方才那声娇哼,软得像……像女子的声气。
“去太医院,我和你同去。”
林绘本想出言推辞,无奈背上伤势牵动,竟连说话都觉费劲,只能勉强应允。
太医院里,赵大夫正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调配药方,见林绘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敷衍:“六殿下?今日不是领了赏吗?怎么还来我这穷地方?”
林绘强忍痛楚,拱手道:“赵大夫,我前些时日在天牢受了些伤,想求些外敷的伤药。”
“伤药?”
赵大夫放下算盘,上下打量她一番,嘴角撇出讥诮,“太医院的药材是给有功之臣用的,六殿下如今刚讨了陛下欢心,不如回府好生歇着,养养精神?”
这话语分明裹着嘲讽,又暗指她不配用太医院的御药。
林绘的火气顿然涌上,偏生背伤作祟,让她连争辩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赵大夫。”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赵大夫一激灵,回头看见蓝霄站在门口,眼神冷若寒霜,教人不寒而栗。
“蓝、蓝将军!”
他慌忙起身行礼,“您怎么来了?”
蓝霄没理他,径直走到林绘身边,目光落在她微颤的肩膀上,声音更冷:“他的伤药,你不给?”
赵大夫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不给,只是……只是今日药材正好用完了,您看这……”
“是吗?”蓝霄瞥了眼药柜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药瓶,随手拿起一瓶,扔在案上,“那这是何物?”
瓶塞打开,里面的药膏散发出熟悉的清凉气味,正是上好的金疮药。
赵大夫的脸瞬间成了猪肝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将军饶命!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这就给六殿下取药!”
他手脚麻利地包好药,双手奉上,头都不敢抬。
林绘凝视蓝霄挺直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涟漪。
“谢将军赐药。”她双手接过药,低声道谢。
蓝霄不答,只是看了眼她依旧僵硬的后背,忽问:“你的伤在后背?”
林绘一愣,只得微微颔首。
“自己如何上药?”蓝霄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随我来。”
他转身往外走,赵大夫仍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绘僵立在原地,手里攥着药包,掌心早已被汗浸湿手。
让大将军给自己敷药?这如何使得!她是女儿身,后背的伤……
“有何不便?”蓝霄回头,眸光如炬,“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话这戳中她软肋,她只能硬着头皮紧随其后。
蓝霄的府邸离太医院不远,黛瓦白墙,是座素雅别致的院落。
他引着林绘进了一间客房,备好水和干净的布巾。
“这里没有伺候的人,你自己……”蓝霄话说到一半,见林绘抬手想解腰带,奈何背上有伤,手臂根本抬不起来,动作间尽是狼狈之态。
他静默片刻,举步上前,声音低沉:“别动,我来。”
林绘蓦然僵住,心头如小鹿乱撞。
但觉他指尖触到她腰间玉带,轻轻一扯,锦带就松了,外袍滑落,露出素白中衣,上边早已晕开一片暗红血迹。
蓝霄的呼吸微顿。
那伤口比他想象的更深几分,边缘泛出骇人的青紫瘀伤。
可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中衣勾勒出的线条,肩胛纤秀,腰肢柔韧,分明是女儿家的身段。
他取来浸透温水的布巾,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指尖力道放得极柔。
林绘紧咬朱唇,将呜咽声硬生生咽下。
后背的伤痛混着被触碰的陌生感,令她浑身紧绷,额上冷汗簌簌而下,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疼?”蓝霄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语调较往日缓了三分。
“……不疼。”
蓝霄没再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轻了。
他打开金疮药,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散开,药膏涂在伤口上,带来一阵舒缓。
白日里在殿上,她字字如玑,画笔下的青龙有吞吐山河之势,此刻在他面前,却脆弱得犹如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细叶,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意。
还有这纤薄的身量,凝脂般的皮肤,这细微的反应……
蓝霄的目光掠过她后颈,一段雪肌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甚至能看到极淡的绒毛。
心头忽的窜起一丝荒唐念头,转瞬又被他生生压下。
他迅速上完药,帮她系好中衣,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疏离:“好了。”
林绘骤然转身,脸颊红得像要滴血,眸光不敢与之相对:“多、多谢大将军。”
她慌忙取过外袍披上,手忙脚乱地系上腰带。
蓝霄见她如此摸样,转而岔开话题:“你掌管的丹青院,最近忙些什么?”
林绘愣了一瞬,想起原主不仅是待诏,还分管着几名画师,负责绘制宫廷需要的各类画作。
她定了定神,如实回道:“前些时日因犯了过错,丹青院的事……暂且搁置了。”
“搁置?”蓝霄的眉峰皱起,“陛下命绘制的边疆舆图,六殿下忘了?”
舆图?林绘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寻片刻,才忆起确有此事。
大靖与北狄边境近来不宁,靖王命丹青院赶制数十张详细的边疆舆图,分发给各地将领,以便调兵遣将。
“自然记得。”她有些心虚,“只是尚未完工。”
“还未完工?”蓝霄眸色骤然一沉,“北狄异动频繁,不出半月,这些舆图就要送到各镇将领手中,你却道还未完工?”
他的语气有几分焦灼,显然此事关乎重大。
林绘心里一紧,连忙道:“明日我就去画院督促,定不会耽误军情。”
“最好如此。”蓝霄略一沉吟,“你伤若好些,就尽快去,丹青院一众画师虽有功底,然边疆山川地势、关隘分布,须精细核对,不得有半分差池。”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
林绘讶异抬眸。蓝霄是御前大将军,曾经镇守过边关,对那里的地形必然了如指掌,他若愿指点一二,无疑帮了大忙。
“多谢将军大义!”她真心实意地拱手道谢。
蓝霄亦不再多言,只淡淡道:“更深露重,本将送六殿下回府。”
快到永宁苑时,他告辞而去,玄色披风在夜风中扬起,转眼便隐没在街角。
林绘仍站在原处,心绪繁杂,方才上药的触感却挥之不去,还有他那句“可来问我”,不知怎的让她心头漾起一阵暖意,犹如春风拂面。
背脊伤势犹自作痛,前路更是荆棘遍布,可攥着手里的药包,忽觉这大靖王朝,似乎也并非那般难以栖身。
可她未曾察觉,院墙外的槐树荫下,有个黑影悄然蛰伏。
那是个面相猥琐的阉奴,眼似三角,身如猢狲,正是在丽妃身侧当差的小太监。
这奴才眼见蓝霄携“六皇子”进府,心中起疑,便悄悄尾随其后。虽未听清具体说的何事,却将两人一同进府、许久方出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小太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底闪过一丝阴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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