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
山门前,武僧手持木棍,横放于腹前,一个连着一个形成一道防线,叫聚集在此的族老及弟子、百姓不得寸进。
凡是传承百年以上的家族皆派了族人前来讨罪,是以山门前一小片空地上出现了人挤人的景象。
一位耄耋老翁站在首位,他身后除了家族子弟,身旁还有几位老者皆是当地望族,对一县治理有协助能力的家族。
老翁须发皆白,皮松肉垮,身子骨还算硬朗,他把红木拐杖在台阶上杵的笃笃响,中气十足道:“丹徒县向来民风淳朴,少有偷鸡摸狗的恶事,近日有传言金山寺主持强抢妇女,欲剖腹躲子修炼邪法,我连说这话都觉心惊胆颤,你们怎么能做得出来?”
其他人先是摇头表现不忍,再是义愤填膺,一副要拆了金山寺的架势。
老翁抬抬手,等大家安静后,他对和尚们道:“叫法海出来自辩!”
是自辩,不是认罪。
看来老翁人虽老,心却明,不是那等眼花耳聋的糊涂蛋。
维那法天站在武僧后方台阶上,合掌作礼:“阿弥陀佛,金山寺乃佛门圣地,寺中弟子谨遵戒律,虔诚礼佛,张老所说实在骇人听闻,不知您是从哪儿听来的污蔑之言?”
张老在丹徒县是大户,亦是金山寺的上等香客,法天自然认得出他,包括在场的许多人都是熟悉面孔。
听了法天问话,张老是有苦说不出。
他还能从哪儿听说的荒唐言,还不是钱县令一面之辞,三更半夜兴师动众让他这个黄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头子劳心费力走上这一遭。
法海与钱有才素来不和,他当然不信钱有才说辞,又不能直接拒绝对方,故而领着族内没出息的子弟前来叫嚣。
事要办,话也要说到位,他避开对方问题指着山门道,“老身问你,敢不敢让我等进去探寺?”
“金山寺自持清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家清不怕旁人进。我带了家中有妇女走失,小儿失踪的乡亲,让他们看一看便知事情原委。”他想得简单,钱县令空口白牙把罪责扔给金山寺,只要他们能进寺寻找一番,事情自然真相大白,他也能全身而退。
张老退后一步,从他身后走出几家人,他们不似张老明白就里,听说金山寺藏了人,心急之下就想直接往里面闯。
张老连被眼疾手快的族内年轻人护着躲向一旁,连叫停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看着人群冲向寺庙。
法天怒目呵道:“谁敢不敬佛祖,擅闯寺庙者,给我打出去!”
“是!”
武僧们目视前方,面对推搡,他们向前猛跨一步,十几个肌肉饱满的汉子持棍朝前轻易将情绪激动的人群推开,有人翻倒在地也不起来,握拳捶地哀声嚎叫,“还我女儿呀!”
……
一个接着一个,哀嚎声连城一片,山门前成了哭坟的地方。
坏了!
张老心道,县令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的山野村民只懂胡搅蛮缠,不懂他眼色示意,横冲直撞的,这么一弄还怎么进得去金山寺。
有县令家仆混在其中见势头不好,他脱离队伍向江岸跑去。
江岸停了数艘小船,一艘体积放大两倍的渡船尤其显眼,钱县令正坐在甲板上望江喝茶,见着家仆问道,“办妥了?”
“回老父母的话,张老不顶事儿……”
家仆将上面发生的事情说明,钱县令放下茶杯,“嘿,还得本县令亲自出马!”
为尊上做事,岂能少了他亲自下场?
轿夫抬着钱有才快速到了金山寺前,此时离推搡之事过去不久,张老正命族人将他们扶起,奈何小年轻手轻脚软,地上躺的都是干重活的,扶,扶不起,拽,拽不走,让和尚们看了笑话。
“哈哈哈,张老,要不要我法天帮你调教一下子弟?”
张老吹气得胡子瞪眼,立下决心回去得好好整顿族内教育。
开道的衙人敲响铜锣,钱有才摇头晃脑下了轿,躺在地上怎么也拉不动的人一股脑爬起来跪求县令做主。
张老见主事人来了松了口气,要走向前的脚步一顿,便见县令挥挥手,让一众人退向两侧,他迈着四方步挺着肚子就往武僧防线走。
他向前走一步,武僧退一步。
法天合掌刚要见礼,话未出口就看钱有才步步紧逼,他气急,没见过这么不要讲理的!
讲理?
哼!他一个七品县令闹起来,不似州主还要讲脸面,能把事情办成,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这一进一退,直把法天推进了寺门,眼见武僧防线要散开,法天眼睛一眯,摸出袖子里的佛珠侧身挡住弹指,佛珠急速迸发将要打到钱有才的膝盖↑被一股风刮偏,打在了地上。
“阿弥陀佛。”
法天余光显出一抹纯白,抬头便见主持法海合掌作礼,眨眼间他已出了寺门与钱有才打了个照面。对方惊异与主持速度,吓得退后一步。
法海道:“钱县令又来找我作法升官进爵来了?”
“你!”钱有才指着他气急败坏道,“好你个法海,你私自拘禁孕妇,用婴孩修炼邪法,今天我就是来收了你的!”
法海盯住面前手指,目光寒冷,无形的沉默蔓延,钱有才带着激愤说出口的话无人应答掉在空气里仿佛被冻结,他吭哧一声,假装不经意缩回手指,悄悄往后连退数步。
夏日缓缓攀升,法海目光扫向人群,在场之人顿觉有一股寒意从背脊窜起,冻得人一哆嗦,情不自禁低眉敛气。
紧跟着主持出了山门的法天看着鹌鹑似的一群人,心下别提有多得意了。
尤其是听到主持一一点名,把丹徒县各姓氏族人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行径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只听法海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问道:“张老,张家孙子曾被艳鬼吸了阳气,肾亏体虚,如今可是大好?”
不等对方回应,法海目光转向另一位老人,“袁老,恭喜!听闻袁家小儿没了供奉的白仙仍然在医馆里坐诊,继续‘救死扶伤’。”
“原来李老也在,可还有狐狸精偷鸡,结果被你抓住养在屋后?”
……
一圈点下来,令人大跌眼镜。
众人即震惊妖精鬼怪的真实存在,亦为法海话里埋藏的现实而感到不可思议。
几位族老掩面羞愧,对钱有才道了声“告辞”,带着族人子弟下山去了。
一场因私利汇合在一起的队伍在法海寥寥数语下溃败如散沙。
有未被点到的,怕法海继续揭底很是自觉跟着下山了。
在走下去,人就没了,接下来的戏还怎么唱!
钱有才欲拦住众人,突然听到法海叫他,“钱大人。”
他浑身一紧,满脑子都是曾经有没有撞见过什么妖魔鬼怪不能为外人道的,这么一想还真没有,他放下心来,“叫我何事?”
“叫你背后的人来。”
钱有才张口要反驳,对上法海洞穿一切的眼神,言语一时凝不成句子,“你,我,你……”
法海幽幽道:“助人官运亨通的阵法我会,你猜,咒人仕途不顺的法术,我会不会?”
升官是钱有才毕生追求,自从断了牙面貌有异他自知通过正常途径上升无望,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往上走,甚至想到要找到法海布阵做法,二者从此结下不解之结。
事关他前途大业,钱有才撂下狠话,“你,你给我等着!”,连轿子也没来的坐,径直奔下山去。
法天挠了挠头,其实他想问主持所说咒语是否为真,但此刻有更紧要的事,他走近法海问道:“这些人怎么办?”
山门前,剩下那些丢失儿女的人,他们不敢像之前那般撒泼打滚,听了法海方才叙说知他佛法精湛,顿时生了敬意,又看他佛面出尘,不像是掳走妇人,小儿的人,一个个眼含希翼,妄图得到高僧指点。
“阿弥陀佛。”法海道,“他们早已进入西天极乐世界,唯有人间法律可捉拿真凶,下山去吧。”
法海的话宛如一记闷棍打的人回不过神,等他们消化了令人悲恸的消息时,高僧已然不在。
法天道:“阿弥陀佛,家去吧。”
他带着武僧回到寺庙。
金山寺大门缓缓关闭。
******
“报——”
报信的小童从大门一路穿过回廊,经过拱门,行道两侧家童侍女纷纷避让,他快步走入东苑大厅跨过门槛纳头就拜。
“报!”
北窗下的罗汉榻,刘洪半靠在温香软玉中,榻尾的侍女捧起他的双脚轻轻按揉,另有一位侍女跪坐在榻前剥荔枝,红中带青的荔枝外壳缓缓脱落,露出白透果肉,素手翘起兰花指把果肉送到上首,刘洪张嘴含住,丰盈的汁水瞬间爆开,冰镇后的荔枝清甜沁凉,美得他眉目情不自禁的舒展,心中再次叹道: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报信小童顶着日头纵马归来,一路疾走,后背已然汗湿,待到了大厅他顿觉清爽宜人,低下的头颅不禁稍稍偏移,透过眼角余光看到罗汉榻被冰鉴半包围住,简直像是睡在了冰床上,艳羡之意油然而生。
刘洪将报信童儿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等他享受够了目光洗礼,终于张口道:“讲。”
“禀州主,丹徒县有名有姓的家族族老带着弟子已经到了金山寺,钱县令恐延误您的计划,也跟着过江在后方坐镇。”
听到此,刘洪挥手,“去叫王先生来。”
一众侍女并报信小童躬身退下,刘洪起身整理衣襟,想到马上就要达到目的,喜得他双手后背在屋内来回踱步。
自从胡娘子进得寺庙,好消息源源不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殷温娇所在,美中不足的是胡娘子不听调令驳了他李代桃僵的法子。
驳了也就驳了吧。
草莽出身的刘洪没有细想,但他座下的幕僚王孟不免多思,救人之事全系一人之身实乃大忌,再则他们不知胡娘子来历,万一她有意外他们就从主动变为被动了。
为保万无一失,王孟曾进言道:“尊上,若是胡娘子救人不成……”
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刺耳,刘洪醒过神想骂他晦气,但王孟说得也没错。
刘洪道:“说说吧,你又有什么主意?”
“尊上知我心者。”王哲煦也不卖关子,“若是胡娘子失败,我们可以叫了当地望族封了金山寺!”
一句话成功提起刘洪兴致,“我轻易都不能封的,他们就能封?”
拆庙建寺都是需要上报朝廷的大事,一个不好恐引起信众骚乱进而引发局部动荡,所以身为一州之主,刘洪对金山寺无法直接闯寺搜查,且无旨不得封寺。
“只是……”王孟见他表情兴奋,毫无思维可言,不像传言中才高八斗,聪颖机敏的状元一点就通,那种违和感又冒了出来,王孟压下思绪将事情掰开揉碎了,“凡事有利有弊,一个运作不当,恐惊到了殷夫人。”
以法海犯戒,掳掠孕妇,欲剖腹夺子为引线,叫了族老闯进金山寺佛窟看到殷夫人现状,再把最近女子、小儿失踪案往金山寺一泼,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百姓肯定深信不疑,拿下妖僧法海,拆了金山寺。
法海法力再高也挡不住人群激愤,拦不住朝廷为民除害。
“到时,殷夫人的面容会暴露,但我保证觉不会让人知晓殷夫人身份。”
这个计划比最开始他们想直接围攻金山寺来得和缓,而且有族老身先士卒,百姓请命,钱有才坐镇,应该无人联想到州主身上,到了后面偷偷把殷夫人换回来也无不可,毕竟族老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州主夫人一次。
刘洪摩挲下巴半晌,回神察觉这个动作颇为不雅立刻放下手拍了拍对方肩膀道:“王先生大才!我们现在照你说的做,不必等胡娘子行动了。”
认真说来,这个主意更得刘洪心,当法海成了妖僧,妖僧说他是冒牌货的话也就没人相信了,刘洪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法海俯首就擒的画面。
“尊上,万万不可!”
“怎么不行?”
王孟憋住一口气,很想咆哮道:他方才说了一通简直是对牛弹琴!
“万一磕碰到夫人或损伤了夫人名誉,不知在朝的殷相定会怪罪于我等,且尊上一向以殷夫人名誉为重。”王孟道,看着面前人惊觉失言的表情,他掩饰般底下头假装不见。
若胡娘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得从法海眼皮子底下救走殷温娇便罢,否则,他们只能兵行险招了。
到得行动之夜,刘洪与王哲煦等了半宿不见胡娘子和许仙归来,最后放入养病坊的人传来消息,法海的确被胡灵儿引走,张老四赶往后山就不见了。
王哲煦当机立断道:“不能再等了,他们恐怕已经发生意外,以免妖僧将殷夫人转移地方,我现在去叫钱县令聚集族老,明日一早就得堵住山门!”
他说完朝上首拱手转身就走,留下刘洪无所事事,补觉过后叫了侍女过来伺候等候好消息到来,现听到最新消息,他叫早已回来的王孟前来共享。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刘洪面带笑容迎上,见着的却不是王孟。
钱有才扑通跪下,不说自身办事不力,偷换概念道:“不好了,大人!法海已经算出是您设下计谋,邀您入寺一叙!”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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