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东越·天香旧梦】
——苦:生(灵识初生,未识人间苦)
卯时,正是天香谷自创派以来规定的打坐时间。这个时间,门派里有几个说法,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天香谷中的桃树最爱朝露与晨雾,这个时间的雾气中桃树的灵气最盛,最宜吐纳练功。
此时,青囊阁前的石坪被一层薄雾轻轻托着,像一方浮在花海的莲台;梁知音盘坐在最前端,素衣下摆铺成半月,衣角与满地桃花几乎分不清界限。她微阖双目,指尖拈着一缕风——那风是从千年桃树的空心里吹出来的,带着一点幽微的甜味,掠过她的睫毛,掠过身后弟子们的发梢,再散成看不见的涟漪。本门弟子们排作三层:最里一列是入门不过三月的少女,鬓边各簪一朵新摘的桃花,花上还沾着晨露;中间一圈是束发负剑的青衣弟子,呼吸匀长,剑横膝上,剑穗随花香一起轻轻起伏;最外一圈则是已出师却回谷静修的女医师,袖口绣着回春纹,指尖各悬一缕淡绿色的真气,真气细若游丝,悄悄缠住飘过的花瓣,把花里的晨露凝成小小的药珠。
卯时三刻——这是天香祖师立谷时定下的“灵芽时”。传说凡草木精怪,若在此刻化形,必携一段因果入世。今日这“灵芽时”到了,天香谷的雾还未散去。往常这时候雾都要散了,今天的雾却越发厚实,隐约散发出一股清甜。谷中最高的那株重瓣桃树,今日落了一地花。花瓣铺成一条柔软的小径,从青囊阁的飞檐下一直延伸到幽谷深处。更奇的是——落花不沾尘土,片片悬空寸许,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托住。就在第一缕阳光穿过雾气的刹那,所有悬停的花瓣忽然齐齐一震,发出极轻的“叮”声,像无数细小的玉磬同时被风拨响。
花瓣中心,有一点青绿的光晕缓缓亮起。光晕里,坐着个小小女童。她不过五六岁模样,发间别着半朵将开未开的桃花,瞳仁却是极澄澈的青碧色,仿佛把整条东越的春水都盛了进去。
她赤着脚,脚踝处系着一串由露珠凝成的细铃,铃无声,却在每一次呼吸间折射出七彩虹影。
女童低头,看自己的指尖——那里正生出极细的纹路,像桃木的年轮,又像人掌的脉络。
她眨眨眼,第一次用不属于任何生灵的嗓音开口:
“……我是谁?”
声音落地,整座天香谷的花在同一瞬怒放。落在那女童身上。“你终于来了。”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千年前的叹息,“当年我在谷口坐对枯桃三日三夜,以自身真气为引,令枯木逢春、重瓣齐放,自此树底生出第一条灵根,遂成天香谷。后来在你原身第一次开花那夜,我在树底刻下一行小字——“待汝化形,许汝以名”,并亲手为你系上此桃花铃。如今天香谷的灵气孕你千年,今日化形,我便赐你名——芷妍。但是你本是树,不必拜人。今后你便唤我‘先生’吧。”
从那天起,天香谷的晨钟暮鼓里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清晨,她跟着弟子们去采露。别人用瓷盅,她偏用掌心——露珠在她指尖凝成极细的桃花形,轻轻一吹,便化作一阵香雨,落在师姐们的发间。午后,她坐在桃树的空枝上,晃着小腿听梁知音讲经。讲到“医者需先自医”,她忽然伸手,摘下一瓣尚未绽放的花苞,放在唇边轻轻一吹——花苞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舒展,露出里面藏着的、用露珠写成的“医”字。傍晚,她趴在丹房门口,看师姐们炼药。丹炉的火光映在她青绿的眸子里,像两汪被点燃的春水。她悄悄伸手,指尖在炉壁上轻轻一点,火焰便化作一朵小小的桃花,在炉膛里旋转,把药香染成了桃花味。
丹房闷热,师姐们守着“驻颜丹”的炉火打盹。芷妍蹑手蹑脚溜进去,把炉边的蒲扇换成一片巨大的桃花瓣。火舌舔上花瓣,“轰”地窜起三尺高的粉色火苗。师姐们惊醒,尖叫声还没出口,火苗又“噗”地缩成一朵小火莲,在丹炉上旋转跳舞。
芷妍趴在梁上,笑得像只偷到蜜的小狐狸:“别急,是冷火。”
火莲跳完一支《采茶歌》,化作一阵香风,把师姐们被汗水粘在额前的碎发吹得根根分明。
“芷妍!”
“在!”
“抄《丹方》三遍!”
“好——”尾音拖得老长,人早化作一道青光溜出门缝,只留下一排湿漉漉的脚印,脚印里开满指甲盖大小的桃花。
天香谷的生活看似循环往复,日日都一样,实则如流水,东逝不回头。芷妍在天香谷过了五百年,她以为她会一直在这里,然而近期,她的灵力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像她这样天生的灵物,本就是吸收天地精华而成,不受世间规则束缚。然而她本不会化灵,只因受梁谷主点化而成,虽成功化灵,却染上了因果。
暮春最后一场雨后,天香谷的桃花一夜之间瘦成了雪。芷妍蹲在树底,数着掉下来的花瓣——往日她指尖一点,花便重回枝头,可今日真气所到之处,枝桠只是轻轻颤,便又归于寂。
“树老了。”梁知音的声音落在她身后,像一片晚云,“你也长大了。”
芷妍回头,看见先生鬓边竟多了几丝白,像枝头残留的残花。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不会老的,只是她。
当晚,青囊阁灯火未灭。梁知音端坐案前,摊开的不是医卷,而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正是当年她系在枯枝上的那枚。铃身已经裂出细纹,铃声哑得像一声叹息。
“芷妍,”她抬眼,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月色,“我护了你五百年,如今护不动了。”
芷妍攥着裙角,指尖泛出青白:“是我闯祸太多?”
梁知音摇头,指尖抚过铜铃裂缝:“是你该去闯更大的祸。树长到山谷外,才能看见自己的根。”
她取出一盏茶,推至芷妍面前。茶水澄澈,却映不出人影——那是去年芷妍埋下的第一瓣落英酿的“忘忧”。
“喝完这盏茶,便算我送你。”
次日破晓,天香谷众弟子被一阵从未见过的花雨惊醒。千年桃树无风自摇,花瓣不是落下,而是逆流——沿着来时的轨迹,一片片飞回枝头,又在枝头重新绽放成最初的模样。
芷妍站在树下,换下了惯穿的桃花衫,只着一袭素青弟子袍。袍角是梁知音亲手缝的暗纹,一针一线皆是回春符。
弟子们围成一圈,谁也不敢先开口。最顽皮的小师妹突然冲上前,把一串新编的桃花铃塞进芷妍手里:“你走了,谁陪我们偷摘先生的茶?”
芷妍握住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知音执铃立于石阶最高处,五指微松——
“叮——”
一声裂响,铜铃在掌心碎成七瓣,像极了一朵凋落的桃花。
“去吧,”她声音稳,却掩不住尾音的微颤,“铃碎为契,此后天涯,不必回头。”
芷妍终于抬头,青碧的眸子里映出整片桃林。她缓缓跪下,额头触地,触的是先生足尖前的落花。
那一叩极轻,却让所有弟子红了眼眶。
芷妍起身时,桃林深处刮起一阵清风。风掠过她的发梢,卷起满地残花,竟在空中凝成一条粉色长桥,从青囊阁前一直铺到谷口。
梁知音没有动,只是负手而立。花瓣落在她肩头,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芷妍踏上花桥,一步一回头,却始终没有再开口。走到桥尽头,她忽然抬手,指尖弹出一缕真气——桥身瞬间化作万千桃花,纷纷扬扬,遮住了她的背影。
花雨散尽时,千年桃树半边树冠已空,只剩下一圈淡金色的年轮。梁知音俯身,拾起一片落在足尖的花瓣,轻轻贴在铜铃的裂缝上。
“先生——”小师妹哽咽。
梁知音笑了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树空了,风才能进来。”
她转身,走入青囊阁。阁门阖上的瞬间,那株千年桃树忽然抽出一枚新芽,芽尖带着极淡的青色——像极了一双远行的眼睛。
当夜,天香谷的弟子们听见风里有琴声,琴声极远,又极近。
梁知音独坐灯前,案上摊开的《青囊》卷尾,多了一行新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墨迹未干,灯花爆出一声轻响,像是谁在遥远的路上,悄悄应了一声“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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