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秦川·太白剑骨——苦:求不得】
自杭州至秦川,千里一步,由暖入寒,由闹入寂。
我在杭州北关外的码头下船,天刚破晓,江雾像一匹湿绸缠在桅杆上。船老大递我一囊热酒:“小娘子,再往北就是硬风刀口,喝一口暖暖。”我谢过,却只把酒囊揣进怀里——
梁知音说过,人间冷暖须自己尝。
码头的柳条还绿得滴水,我折下一枝别在鬓边,权当与江南作别。转身时,那枝柳条却在我指尖悄悄枯了,像知道北地无春。
雇的马匹名“青骢”,牙口尚小,性子却烈。出杭城三十里,官道两旁桑林渐稀,稻田换成麦浪。风从西北来,卷起麦芒,刺在皮肤上微微生疼。我伸手去抚马鬃,指尖带了一点花粉,想让它闻些故乡味,谁知青骢打了个喷嚏,甩头往前冲,差点把我掀进沟里。
那一刻我明白:出了谷,连马都不认我的灵力。
第三日抵寒江口。江面阔,水色如铁,船家老妪用竹篙一点,小舟便滑进冷雾。江上飘着碎冰,相互碰击,发出清脆的“叮铃”。我摸出怀里的酒囊,抿一口,**一路滚到胃里,与指尖的冷形成刺骨的对比。老妪瞅我:“小娘子孤身往北,去寻亲?”
我摇头,望向江心。雾深处,仿佛有剑影一闪,又或许是冰棱折光。我轻声答:“去寻一把雪。”老妪笑,皱纹里夹着霜:“那东西,冷得很,可别冻了心。”
再往前,山势骤起,官道如线悬在峭壁。傍晚至剑门关,关门石兽的鬃毛上已积薄雪。守关兵卒呵着白气,查验路引时多看了我一眼:“小姑娘,前面雪厚,莫要贪玩。”
我把路引拢进袖里,掌心悄悄凝一朵桃花,本想送他取暖,可花刚成形,就被北风吹散成粉。兵卒只觉一阵香风扑面,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嘟囔:“怪了,六月哪来的花香?”
我低头穿过关门,靴底第一次踏在真正的雪上,“咯吱”一声,像踩碎了一枚薄薄的玉。
关外三十里,雪深没踝。天色暗得极快,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细小的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一座破山神庙,檐角挂冰,神像缺首。我推门进去,供桌上积尘三寸。
我折了一根枯枝生火,火舌刚起,又被风压回。第三次,我把桃木琴横在膝上,指尖撩弦,以音作火。琴声在雪夜里炸开,一圈淡粉的光晕逼退寒气。火光映出庙墙上的旧壁画:一位无名女剑者,持剑劈雪,眉目与我三分相似。
我抚过壁画斑驳的眉眼,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暖,也生出一点怕——暖的是,原来千山万水也有人以雪练剑;怕的是,若我求不到剑意,会不会也成壁上残影?
夜半,火将熄。窗外有细碎的蹄声。我推窗,一只雪狐蹲在雪地里,瞳仁在暗处发着幽蓝的光。它见我,并不惧,反而歪头示意。
我背琴提灯,随它踏入雪原。雪没过小腿,每一步都艰难,狐却轻快,偶尔回头等我。行约两刻,前方出现一线微光——是太白弟子巡夜的火把。
雪狐停步,抖抖毛,转身消失在黑暗里。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忽觉那像是另一个自己:白得彻底,也冷得彻底。
我对着空雪轻声道:“谢了。”声音被风撕碎。
拂晓,抵达秦川山门。
我立在观雪台下,仰头望去,冰台悬在云雾里,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剑尖指天,剑气逼人。风雪扑面,我舔了舔唇,尝到铁锈般的冷。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梁知音临行前递给我的那盏冷茶——她说:“冷茶入口,才知自己血是热的。”
我把冻僵的指尖贴在唇上,哈出一口白雾,感受到片刻的温暖。然后抬脚,向剑坪走去。雪在身后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很快又被风抹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我解下背后桃木琴,以指节轻叩冰面。
“咚——”
声音被冻住,又迅速被风撕碎。守门弟子闻声而来,长剑未出鞘,剑眉已覆霜。
“天香谷,芷妍,求见柳掌门。”
弟子目光掠过我的青布披风、湿透的靴、以及那把与雪色格格不入的桃琴,终究侧身:“随我来。”
石阶一级比一级冷,像通往冰窖的梯子。我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成碎钻,每眨一次眼,就掉下一粒。
剑坪凿冰而成,方圆十丈,平滑如镜。
柳寒舟背手立于坪心,一袭玄衣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
“以琴驭剑?”他声音比雪还冷,“弹来。”
我盘膝而坐,把断弦的桃木琴横于膝上。指尖落下,第一声弦音便冻在空气里,凝成一粒细小的冰珠,“叮”地落在冰面,滚出极轻的颤音。第二声,冰珠炸开,化作一圈淡粉涟漪,向四周扩散。第三声未起,柳寒舟忽然抬手。一道剑气破空而来,直削我指尖。
我急转手腕,弦音陡然拔高,花瓣形的音刃与剑气相撞,“嗤啦”一声,雪坪上裂开一道细痕,像被谁用指甲划破的皮肤。柳寒舟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再来。”
琴声骤急,如骤雨打蕉。我催动真气,弦上凝出桃色剑光,一寸寸逼向柳寒舟。他却不动,只以指为剑,轻轻一划。
“铮——”
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断口处溅出淡粉色的血雾——那是我以心血养出的“桃弦”。血雾落在雪上,开出一朵朵极小的桃花,转瞬又被风卷走。我跪在冰面上,指尖微颤,却听见柳寒舟极轻的一声叹息:“琴是好琴,可惜心太软。”
柳寒舟转身,示意我跟随。
我们穿过剑坪后的冰廊,进入雪窟“万剑冢”。窟内冰柱林立,每一根都悬着一把古剑,剑身覆霜,如沉睡的龙。寒气透骨,我呼出的气在睫毛上结成冰碴。
柳寒舟停在一根冰柱前,柱中剑身刻着“断雪”二字。
“此剑百年未出鞘,”他声音低缓,“你若能引动它,便算你过关。”
雪窟“万剑冢”深处,冰柱之间
第一夜,窟底初坐,弦声被冰锁。
雪窟无昼夜,唯有冰壁里幽蓝的磷光浮动。我抱琴坐在“断雪”剑的冰柱前,指尖甫一触弦,“叮”一声脆响便被冻成一粒冰珠,滚落地面,发出极轻的碎裂。寒气顺着琴身爬上来,瞬间在木面上结出一层薄霜,像给琴披了件透明的殓衣。
我呵出的白气挂在唇边,未及散开就凝成细小的冰针,簌簌落进衣领。这一刻,我明白:在这里,连声音都会冻死。
第二夜,血温弦暖,冰柱生纹。
我咬破指尖,以血为媒。血珠落在弦上,滚过之处,霜花迸裂,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纹。琴声终于挣脱冰枷,像幼兽初啼,带着微颤的尾音。冰柱里的“断雪”剑随之亮起一线青光,仿佛有人在沉睡中翻了个身。
我持续催动真气,血珠与霜花交融,沿冰柱攀援,在“雪”字笔划里开出极细的裂纹。裂纹里渗出淡粉色的雾,是我以花香强行化出的春讯。可春讯只活了一瞬,便被窟顶坠下的冰屑击碎,像一场夭折的花祭。弦音戛然而止——第二根弦,在我指下绷断,断口处凝着一粒小小的血冰,像未落的泪。
第三夜,雪魄为火,弦尽剑醒。
子正,窟内寒极。我解开最后一根弦,以发续接,再割掌心,让血顺着弦槽淌进琴腹。这一次,我不弹《落梅风》,也不求剑意。我只让琴声去模仿雪崩前的静默——先是极低的嗡鸣,继而骤然拔高,如千尺冰崖刹那崩裂。冰柱里的“断雪”剑随之震颤,霜壳簌簌掉落,剑脊青光暴涨,映得四周冰壁一片雪亮。裂纹以“断”字为心,闪电般蔓延至整根冰柱。
我闭眼,指尖在最后一根弦上狠狠一抹——
弦断的脆响与冰裂的轰鸣重叠,雪窟穹顶被震落无数冰锥,如雨坠落。坠冰之间,一道极薄的剑影破柱而出,悬停在我眉心。剑尖凝着一滴未落的血,血里映出我青碧的瞳仁——
那里面,终于有了一丝秦川的寒光。
我伸手,指尖触到冰柱的瞬间,一股极寒顺着手臂窜上脊背。我闭眼,想起天香谷的暖,想起梁知音的衣袖,想起千年桃树最后的那瓣花。真气自丹田涌出,沿指尖注入冰柱。冰柱发出细微的“咔嚓”声,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柳寒舟忽然伸手,按住我肩膀:“够了。”
我睁眼,冰柱已恢复如初,唯有“断雪”二字上,多了一道极淡的粉痕。
静坐片刻,回想起之前剑影破柱之时,身后传来阵阵谷中的花香气息。我转身回望,只见最深处的冰壁裂开一道细缝,缝隙后隐隐透出一角白色。那白,比雪还旧,比霜还薄,仿佛一缕被时光遗忘的月光。
我起身,指尖尚滴着血。血珠落在冰缝上,“嗤”地化开一道蜿蜒的红线,像为冰壁描出一根脉络。冰缝在红线的牵引下无声扩大,碎冰簌簌掉落,露出被尘封二十载的凹室。凹室不过三尺见方,四壁冰镜环绕,中央悬着一件白衣。
衣襟完整,却被血浸透;血迹早已冻成暗红的冰壳,在磷光里泛着铁锈般的冷辉。最触目的是左胸处——一朵用极细针脚绣成的桃花,花瓣只及指甲大,却层层分明,仿佛仍在呼吸。
桃花之下,布料裂开一道口子,像是曾被利器贯穿,又被匆匆缝起。缝线凌乱,线头处凝着一粒小小的血珠,像未干的泪。
我伸手,指尖触到冰壳,寒意顺着经络爬上来,却在碰到那朵桃花时骤然一暖——仿佛有极淡的花香从针脚里渗出,带着二十年前的春讯。我腕间的断弦(第三夜以发续接、以血温养的那根)忽然轻轻震颤,发出极细的“嗡”声。
声音落在冰衣上,血迹竟微微融化,露出底下原本的雪色。那一刻,我明白:这件残衣,与我的断弦,是同一段故事的另一半——二十年前,它的主人以血为线,在雪窟尽头绣下最后一朵桃花;二十年后,我以弦为火,在冰柱之前震醒沉睡的剑。两段残缺的“春讯”,终于在此刻拼成完整的圆。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柳寒舟立于冰室入口,玄衣上落满碎雪,像披了一身冷星。他的目光掠过残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年雪崩,我找到她时,她只剩这一口气。她说,雪魄草没找到,但雪已入琴。她让我把衣留在万剑冢,说终有一日,会有人以弦为火,替她把春带回人间。”
他停顿,指尖抚过衣襟那朵桃花,“如今,你来了。”
我解开腕间断弦,将它轻轻缠在残衣的桃花枝上。发弦与血线相遇,瞬间凝成一粒红冰,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冰室里轻轻跳动。冰壁的磷光忽然大盛,照出残衣内里用血写就的一行小字:“春尽处,雪未停;弦断时,花始生。”
字迹已褪色,却在光里微微发亮。
我俯身,把额头贴在冰冷的布料上,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冰衣里那粒红冰同频——咚、咚、咚。
像两瓣相隔二十年的桃花,终于在同一刻绽放。
我起身,残衣仍留在冰室,却不再被冰封。风从窟口灌入,衣摆轻轻扬起,像要随我远行。
柳寒舟抬手,一道剑气割下残衣一角,递给我:“带着它。雪会记得,花也会记得。”
我接过那角带桃花的衣料,与腕间最后一截断弦一起,相互缠绕,系在腕间。像把一段未完的春讯紧紧拴在脉搏里。
转身时,冰室的裂缝缓缓合拢,像为一段旧梦轻轻阖眼。唯有那朵桃花,在磷光里微微发亮,像雪窟深处永不熄灭的春灯。柳寒舟没有远送,只立在窟口,将长剑倒插入地,剑穗在北风里猎猎——像替我点起一盏离火,又像替雪窟守墓。
我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却发现雪已填平所有痕迹。天地白得干净,干净得让人心慌。风在耳边呼啸,却并不再割人——它仿佛也被方才那一声弦断震住,学会了收敛。
走到半山,暮色从冰崖底漫上来,天空像被谁泼了一砚淡墨。我回头望,太白诸峰次第亮起灯火,一盏一盏,远远看去,仿佛有人把碎星撒在了山脊。那光里,有弟子练剑的喝声,有炉火煎茶的白汽,也有柳寒舟独自回窟的影子——他终究要守着那些沉睡的剑,守着那件再也暖不起来的白衣。
夜行至剑门关,关门已闭。城楼上的铁马在风里叮当作响,像是提醒我:再往前,便是江湖了。我靠着城墙坐下,把桃木琴横在膝上,指腹摩挲那道新添的剑痕——雪魄草未得,反添雪痕,可我心里却生出奇异的踏实:原来“求不得”本身,也是一枚入骨的印记。
我低声哼起《落梅风》,调子被城墙挡回,又折进耳里,竟不再凄婉,而像替雪窟里的白衣师姐、替观雪台上未出鞘的断雪,唱一句迟到的春讯。
弦尽剑醒,雪仍未停。我回到秦川山脚时,天已放晴,阳光照在雪原上,像千万面小镜子,把光反射到很远。我踩着雪,听见脚下“咯吱”一声,又一声,像在为那场雪崩数拍子。我解下手腕的残衣与断弦放入随身的行囊。他们再不会结冰——它们已学会在体温里呼吸。我忽然想起梁知音的话:
“剑,求得;人,不得。”如今我才懂,她少说了后半句:“不得之处,方见长情。”
我抬头,看见远处太白主峰顶,一缕白云正在剑脊般的山线上游走,像一柄迟迟不肯归鞘的剑。我笑了笑,把掌心贴在胸口,那里有一道雪痕,有一道弦痕,还有一粒微微发烫的心。
求不得的,从来都不是剑,也不是雪魄草。是那一瞬——雪崩时,有人与我并肩;春讯来,有人替我开花。可正因求不得,我才知这心仍在跳动,这路仍要走下去。雪原尽头,马蹄声起。
下山那日,雪霁。柳寒舟立于剑坪,递来一只木匣。匣内是一把新剑,剑身薄如蝉翼,剑脊上刻着一行小字:“剑可断雪,雪不可断心。”我抚过剑身,指尖微凉。
柳寒舟声音低缓:“你求的是剑意,不是剑。剑意在心,心若不动,万剑皆空。”
我收剑入匣,深深一揖。我把桃木琴背在身后,把残衣系在发间,大步迎向下一阵风。风里有未融的雪,有未唱完的曲,还有未遇见的人。求不得,便带着它继续求——直到雪化春回,直到弦上再开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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