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林深耳边抽泣，幽怨不甘如午夜冷宫静影沉璧。醒来第一眼，让天花板镶灯的白茫茫冷光刺得落泪，什么也没看清，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你终于醒了！以后哪怕我不在场，受伤住院这样的事也要知会我一声，我来也算有个人照应着，听到没有？不然有人把你的药换了你都毫无知觉，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怎么办？”
这幽怨的动静儿吓得栗林深一哆嗦。
留置针随胳膊一动，他痛得龇牙咧嘴，才愈发清醒了些：乍醒过来，喉咙、肩膀、小腿无一不疼，叫病房冰渣凉的冷气浸透了，耳鸣不止，胃里更翻江倒海。推了一推那人的肩膀，纹丝没动，估摸要吐人家衣服前襟上了，喉咙已野马脱缰。
出乎意料地，那人眼疾手快，薅了个小垃圾桶抄在他下巴颏儿旁边，丝丝缕缕的血沫晕染开，如同暗粉色狰狞蛛丝幽幽爬过。见他不吐了，那人撂下桶，稍一挪窝儿，抽了张温软的消毒湿巾，轻轻蘸着给他把嘴边的洇洇血迹一点点抹掉。不像照顾病患，倒像给炸毛的小猫小狗顺毛。
栗林深烧心烧得刺痛，脑震荡后遗症盘桓得眼前昏花，想开口道谢，奈何嗓子喑哑嘲哳，嘶嘶两声，愣是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儿来。
一杯水恰到好处地径直递到他唇边，他就着喝了两口。
那人感慨道：“这才对嘛。”
栗林深苦于咽喉痛得尚不能言语，只好在心里大唱反调：这对在哪儿了？！
这可太不对了——若运气比作信用卡额度，铁定有人偷偷把他的卡盗刷，刷爆了：赛前合乐彩排，U盘和备份光盘都叫人拿小刀给划花了，万幸师兄的硬盘也给自己的音乐存了一份，这才顺利上场，比了预选赛第一轮。第二轮前面伤了几个选手，救护车和清冰车轮番上阵，几经折腾，他热身三分钟不到，躲开一个恶意撞过来的后辈，惊魂未定，连跳一落冰就摔出去两米远，四肢百骸痛得要散架，半侧着身子坐在冰上眼冒金星半晌。
一侧小腿剧痛，像折腕赛马，跪地难起。
彼时冰场混响的话筒反反复复叫他名字，他单膝跪地，想撑起身子，越挣扎越痛，烈火焚身百爪挠心。平时摔倒一打滚就能起身，这回怎么都爬不起来。等躺在担架上，寒意漫上来裹住周身，他却止渴般释然。头痛到视线失焦的前一刻，他恍惚间隐隐看到有人仓皇奔向自己，神色很是凄楚哀怮，心下颇为讶然，苦笑着闭上了眼睛——自己这样一身是非的人，也有人担心到落泪么？
“啊——嚏！”
栗林深打了个喷嚏，灵台恢复清明，惊喜发现视线重新对上了焦，垂眸，略微一打量：深焦糖棕色的翻领夹克外套，浅卡其色的加厚羊绒毛衣，这衣服、这料子，莫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一推，就势看清了揽着自己的人，一个激灵，坐得端正了好些：“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宓赢反问：“你这是哪门子话？倒是我要先问问你，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叔叔阿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出差也就罢了，家长不在，好歹你也有教练、有队友，总要有个人和你一起来医院照应着。你教练呢？再不济，陪你来的队医呢？你知不知道刚才究竟有多危险？”
栗林深歪着头，略一思索：“队医？他估计找地儿抽烟去了。我教练么…… 你知道的，他这次比赛要盯新学生的初次大赛露面表现，估计不会陪我来医院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也没有办法。三三连跳摔了，是挺危险的。但我真的很喜欢《梁祝》这个编排，而且比赛上很少有人用这个曲目……”
宓赢被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骇得一愣，松手，探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你…… 你上次拿《梁祝》上大比赛，已经是三年前了。你现在的新曲目，明明是《亢龙有悔》啊？”
栗林深一脸茫然。
宓赢皱起眉，嗔怒道：“亢龙有悔，你从《射雕英雄传》节选的郭靖和黄蓉不得不分离的那一段的配乐，拿降龙十八掌之一命名的新编曲目。考虑到神韵和步伐身段，还特地跑去学了骑马，就为了编舞又一段能模仿那种在塞外大草原千里奔袭、纵马飞鸿踏雪的劲儿…… 四周跳你也早就成了，大赛上能稳稳落的那种。你是真不记得这些了，还是吓唬我玩儿呢？嗯？”
他越说越恼：“还有刚才，也没个人守着你，你前经纪人偷偷把医生给的处方换成了你过敏的药，我来的时候，你喉咙都肿老高了…… 要不是抢救及时，你这条小命儿今天是真悬了！”
栗林深鲜少见到师兄如此神色，被唬得愣怔，瞳孔微微一缩。
宓赢见状，逐渐收敛起恼怒来，很是不确定地补了句：“你不会是真摔狠了、忘了吧？我之前训练也摔得脑震荡过，也没记得摔成这样啊？啧，你这回是真的有点不走字儿。”
栗林深咬着下唇，不敢接茬儿——他不走字儿的时候还挺多，对不上号师兄到底在说哪一回。
宓赢见他神色愣怔不像作假，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栗林深迷惑地望着宓赢困兽般的眼睛——师兄生气了。
可师兄有什么可恼的呢？
师兄打小这一路太顺了——顺遂到近乎一种天怒人怨的境界。其他运动员的劫数一个接一个：被不合适的教练耽误个两三年；转俱乐部，坐冷板凳，等上个半年到一年半算短的；好不容易遇上明珠般惺惺相惜的教练，发育关大劫，又一个跟头将傲骨与心气摔个稀烂粉碎…… 家境一般的，为了凑请教练的高昂学费，频繁参加冰演，演出时再受些但很耽误功夫的细碎的伤……
就算渡过了这些劫，能不能上比赛、上了大赛能不能上领奖台拿牌子，一个个又都是雾里看花，说不清楚的未知数。
十年二十年，水中捞不起一弯月。
梦醒时分只剩一脸冷泪一身横陈伤痕的，大有人在。
栗林深兀自想着，师兄倒当真是“人如其名”，宓赢必赢，投胎就赢——出生在有宝石矿的世家，又逢赛必赢。连伤病都欠奉，唯一一次进医院是出生时那场备受关注的手术。最最灰头土脸不得志，不过是嫌银牌不如金牌闪闪发亮，放久了容易发黑发锈，不好打理而已。
师兄，你都没下过领奖台，怎知午夜梦回时、伤病与非议如恶诅附骨缠身之痛？
栗林深细密的睫毛长长坠着。他眨巴眨巴眼，故作轻松道：“你来医院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师兄，你知道的，我……”
千夫所指，和前经纪人解约闹得沸沸扬扬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所有人口诛笔伐的忘恩负义坏心肠。
宓赢将人拥入怀：“你好好休养，不要多想。没有你的赛场，会很寂寥。至于你前经纪人给你偷偷换药、险些害你过敏窒息的事情，你不要太过担心，我来帮你找律师。组委会那边…… 我去给你申诉，甭管是第二轮预选还是晋级赛，只要你回来，至少要让你上冰。”
栗林深一怔，被拥抱着也动不了太大幅度，轻轻抚过宓赢的后背衣裳。
半晌，才被松开。
栗林深如释重负地绽开一个笑：“师兄，或许我该暂退一段时间。”
“什么？那你的比赛呢？”
“师兄，说真的，能不能回去比晋级赛，我心里也没底。你乐意帮忙，我很感激。可我甚至不觉得现在我忘了四周跳是个多大点的坏事——我想去滑雪，想看紫霞，想尝一尝油泼面、草莓冰激凌和所有教练平时不让我们吃的东西…… 你还记得我们有多少天没有看过真正的日落了吗？一天天的，吃着一样的东西、担惊受怕地算着热量，从天不亮到天黑透，都拘在冰上这一片天地里，不见天日，斗兽场里的困兽一样…… 有时我甚至会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过到什么时候？”
宓赢作冠军无往不利，一向对媒体的锋利刁钻问题也应对自如，此刻却被问得一愣。
栗林深自知这话说得有失偏颇，尴尬垂眸，摩挲着手臂内侧上留置针周围的青紫。他直勾勾盯着腿伤，眉目间哀凄止不住溢出来，神色如被雨淋湿、折断飞羽不甘瑟缩的隼。
宓赢慌了神：“比赛你养伤赶不上也就罢了，后面的冰演呢？”
栗林深往后倚在靠枕上，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师兄，你容我缓缓吧。或许我去滑一趟雪，散散心，回来就想清楚了。”
宓赢盯着他那栗子般深棕色泛着泪的眼睛。
那一汪水盈盈不复往日熠熠光彩，像失去月亮的大泽，直叫泛舟人陷落。
宓赢不是不知道，栗林深的膝关节后交叉韧带拉伤，加上脑震荡，就算回去比晋级赛，多半也是上手段止疼，吃药、打针少不了一通狠折腾。这个节骨眼上，栗林深闹着去滑雪，只会雪上加霜；原则上，他作为师兄，阻止不了，也要好生劝说一番的。
可宓赢也在陷落。
刻舟求剑的人，总会执着把沉入海底的月亮捞起来。
良久，宓赢重重叹气，拍了拍栗林深的肩膀：“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的话，就去吧。”
话音未落，门口一阵骚乱。
护士长拨开人群，挤进病房，一脸歉意：“宓先生抱歉，我们的工作人员遇到您之后偷拍了您且发了照片，目前已停职处理，我们以后一定会加强保密意识的培训……”
宓赢一挑眉，刚要发作，护士长已然紧张地后退半步——这位宓大少爷的暴脾气有名，前不久上热搜是作为“热心市民”，把当街抢劫一位宝妈钱包和手机的飞贼揍到躺地上；还是这少爷大马金刀坐在马路牙子上陪着等的救护车。拉到她们医院，一下子让风平浪静的急诊炸了锅一样的热闹起来——打完还有售后，飞贼的医药费都是宓大少给付的。
栗林深一把按住了宓赢的手腕，安抚地拍了拍：“先听她说完。”
护士长咽了咽口水，继续道：“现在走廊上很多粉丝和娱记奔着您而来，请二位先跟我从备用通道离开……”
宓赢懊恼皱眉：“那个小护士是不是？啧，早知道就让她合影了，省得生出那么多事端来。”
护士长尴尬搓着手微微躬身：“作为补偿，我们也会给栗先生升级更宽敞安静的病房。”
栗林深清清嗓子：“得，甭麻烦了，不如直接帮我办出院吧。”
宓赢转头看向栗林深：“你确定？”
栗林深呲着虎牙一笑，调侃道：“外面走廊上这么多的娱记和乌泱乌泱的粉丝可都是拜你所赐，作为补偿，师兄你得请客。”
孔雀蓝的阿斯顿马丁suv暗夜里疾驰。
飞矢流星，很是漂亮。
等红绿灯的档口，宓赢抬手，把座椅加热和靠背通风都戳了戳：“呐，这俩地儿，热了冷了你自己调哈。”
栗林深抬手一指：“师兄，前面一拐弯就是。”
车停在小巷子里。
24小时便利店门上系铃叮铃一响。远处银光一闪。
宓赢见栗云深抱着将近一升的草莓冰激凌、缩回副驾小松鼠似的嚼嚼嚼个不停，忍俊不禁：“瞧你那护食儿的样！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栗林深砸砸嘴：“师兄，你这新车太招摇了，我得快点儿吃才行。”
话音未落，有人敲了敲宓赢一侧的车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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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剑指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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