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云深看着宓赢发来的那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呐,” 心里空落落一阵怅惘迷蒙,海上圆月一样升起来。
撂下了手机,往酒单上随随便便那么一指,点了杯“大西洋日落”。洋洋洒洒的红粉日落,破晓色的芒果果浆与朗姆酒都混在一处,眼看着一调酒师又倒了一大把碎冰块儿,拿起银瓶,抬手,举重若轻地撞了一撞。盈盈装到剔透的水晶杯子里。杯盏边沿另有一层金灿灿的碎粒,看着像着色海盐,又像是菠萝干果碎末。杯子底一层海蓝色的果冻。他默默盯着杯盏,从碧幽海到日落碎金晚晴天,一层一层又一层,就这么呈在眼前,漂亮得舍不得喝。
栗林深发了片刻的呆,竟也再没等到宓赢发来任何一条新的消息。
遂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一转眼,酒杯旁的盘子上摆着一串两寸半的竹签子,一连串串着菠萝芒果切的正方块儿,沾满了潋滟红黑色的椒盐末*,看着好像还带点辣椒面儿。小口叨了半块儿,他扎扎实实被这椒盐渍菠萝的鲜香辛辣的独特风味惊艳了一下子。一挑眉,咋咋嘴,其余水果三两下一口没剩。意犹未尽,栗林深干脆又找调酒师小声商量着,单点了几串儿果切,装到个塑料的冰咖啡杯里拎走。
起身,眼前一片黑。
他掐着眉头,心里吊着一口气,终于走到登机口,检票、登机。头等舱他是头一回坐,东看看西戳戳,新鲜得很。才坐下不久,长裤笔挺的空姐过来,利落地把拖鞋包拆了,拿出毛绒绒的软拖鞋来摆在他脚边。也不等他招呼,那空姐将一个热毛巾展开塞进栗林深手里,径直前腿单膝一弯、后腿一撤步,就是一个非常干脆的蹲跪:“栗先生,本次航班起飞前的餐前酒有大西洋日落、琉森夏雏菊、塞纳河微风和莱茵河月色,请问您想要尝试哪一杯呢?是否有什么忌口呢?”
这一蹲一跪的,栗林深吓了一大跳,立刻摆摆手道:“您快起来吧。我要杯冰水就行,拜托多加点儿冰,我头晕就指着这个了。谢谢您。”
他心想,大清亡了多少年了?
怎么还搞这样又是蹲啊又是跪啊的礼数?
那空姐笑盈盈起身,热情推荐道:“先生,‘大西洋日落’是我们航司当季的特色,酸甜可口、清爽解腻,您要不要来一杯尝尝鲜呢?”
栗林深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在戒酒,谢谢您。”
他心下腹诽,再喝这劳什子的‘大西洋日落’,恐怕日落西山的下一个就是我了。拿毯子一盖腿,看着陆陆续续上座的乘客们,一边愣愣出神看一个个的找座位又商量着换座位,一边戴着降噪耳机听歌:
“错认庭前过马人,醉几分……*”
“风筝误,捂了金钗落雪埋……*”
他一边听歌一边轻声跟着哼,眼瞧着周围几乎坐满,等起飞的这会儿功夫,快意得很。
谁料骤然间滴浪浪一声响——耳机没电,就此旷工了。他才从包里翻出耳机盒,尚未来得及掰开盒子,就听不远处很是尖锐的一声女声咒骂:
“谢秦淮,你简直是狼心狗肺!”
栗林深一愣——谁能给自己家孩子起“秦淮”这种名儿啊?
不叫人往“夜泊秦淮”那方面想么?秦淮河畔,以前那还能是什么很正经的行当么......
循声望去,原是栗林深先前在休息室碰见的那个戴鸭舌帽与口罩的少年,此刻正拿着手机、机票与一众零零碎碎东西,卡着点儿走进机舱,边走边听电话,还没走到座位,就一不小心按在了免提公放的按键上。
周围人都悉数转头侧身看了过来,看热闹的神色颇有些讥诮。
那女声没停了片刻,也并不晓得此刻少年的处境,继续懊恼喝道:“我们谢家一向光明磊落,怎么就出了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过往做的那些傻事,受的大大小小的惩戒,难道还不够么?从前大哥没当家也就罢了…… 这一回你犯下弥天大错,要是大哥从旁人那知道了,如今他又才做了新话事人风头正盛,你还等着谁能来保你?还不赶快回来,把人家的母家的东西完璧归赵、给大哥好好认个错?或许大哥心一软,还能从轻发落!”
少年按掉免提,冷声嘲道:“谁说我们是一家人了?你自从认了谢望霆这个大哥,日子好过了不少吧?好姐姐,你不如仔细想想,人家是谢家正室太太生的,就算你被谢太抱去膝下、改了名字抚养长大,又能怎么样?暂且不说谢太出嫁前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耳濡目染着长大的,那谢望霆是善茬儿*吗?别天真了,还以为他真会拿你当亲生妹妹来看待呢?况且,我也不过是让他尝一尝这些年我的滋味罢了……”
他顿了顿,幽幽续道:“谢望霆正忙着接班不顺,那么一大摊子事焦头烂额,一脑门子官司的、哪儿又能顾得上我?倒是你,在这儿上赶着*替人家效犬马之劳,别到了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那才招笑。”
说罢,少年扣了电话。
四周一阵暗暗吸气咂舌叹惋与低低咒骂声:
“原来是私生子挑衅正室的孩子啊……”
“你没听见么,偷了人家的东西呢!”
“个么龙生龙凤生凤,小偷生小偷么……”
“恬不知耻!人家正室把他们认回家,居然不知恩图报!”
“就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见过私生子,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哦呦,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要过,脑子都瓦特了!”
少年摘了口罩,不顾周围众人刀光剑影几乎凌迟般审视的眼神,径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将手机一摔,一歪头,打盹补觉。
栗林深甩甩头。
他眼前泛花,听力却不差,醉意迷蒙间,也将这姐弟俩的争执听了个**不离十。闭上眼养神,可少年打翻证件、冷着脸撂电话的神色……
那一双阴郁的眼睛,在栗林深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挥之不去。
三两下嘬着冰水里的碎冰块儿,越琢磨,越发觉得“谢望霆”这个名字非常耳熟,隐隐约约师兄在哪里提起过,还不止一回。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正想着给宓赢留言问上一问,手机已然没有信号了,偏偏机舱里的Wi-Fi没起飞飞稳是连不上的。
正叹着气,又一杯冰水端上来。隔板一升,格帘一拉。
飞机滑行、起飞,振翅长空。
他头晕得厉害,就这么抱着外套,沉沉睡去。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叫人拽着肩膀晃啊晃,愣是给晃醒了。栗林深看着眼前打扮雍容华贵的夫人,眨眨眼,一头雾水:“月月姐?我是在做梦吧?”
话音未落,栗林深下狠手掐自己的大腿,痛得龇牙咧嘴、眼泪直在眼眶里打滚。等眼泪不那么汹涌了,借着机舱里的灯光,微微垂眸,才看清楚那月月姐手上原先无名指戴的大颗钻婚戒确实摘了。空荡荡的。戒指不再,只剩一道晒太阳时戴戒指留下的淡淡的痕迹,还有手背上一道旧时伤疤,已经结痂留印了。
月月姐拢了拢厚重围巾,抬手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烫。松了口气。
见他神色恢复如常,才问道:“小栗子,我女儿橙橙刚刚去找空姐点热蛋挞,路过你的座位时听到你在哭,叫我过来看看...... 你还好吗?”
栗林深点点头:“嗯。可能是做噩梦了。自从……. 自从月月姐你和姜教练分开以后,我们就很少能见到你了。有时候师兄还和我说,很想念月月姐从前来探班时给我们顺手带一份的番茄炖牛腩,将来要是退下来做教练教了橙橙,是不是就能天天蹭饭了?”
月月姐展眉:“那是自然。我只是和姓姜的分开了,又不是不肯见你们了。将来你要是做了教练,肯定是要请你来教橙橙改滑行和做新节目的编舞的。至于小赢……”
栗林深等着听,一脸认真,生怕他师兄挨几句呲。
月月姐却没对宓赢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犀利评价。
她眼珠子一轱辘,突然一伸手,上手捏着他新大衣的衣摆,捏着摸了一下那面料,话题一转:“诶?小赢这件大衣不是宝贝得很么?怎么突然就到了你手上?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栗林深脸色一红,嗫嚅半天,怕说是师兄送他的叫月月姐引发什么乱七八糟的联想。
电光火石间,他灵机一动、随口胡诌道:“这个嘛,这个…… 这个…… 额,棕色的大衣这个季节很受欢迎,估计是我俩撞衫了吧。”
月月姐直勾勾盯着他瞧:“你确定是撞衫?”
栗林深心一横,梗着脖子,嘴硬道:“对,就是撞衫!”
月月姐一笑:“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骆马毛这玩意儿有多难得你晓得伐?这款式,销售早和我说了这地区的店里就这么一件。之前我问你师兄能不能加价翻倍把这大衣让给我,他可没舍得松口。也不晓得你小子究竟给小赢灌了什么**汤,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送给你了。”
提示快降落的灯缓缓亮了,亮起来一条向前的路。
月月姐抬眸,瞧见栗林深清瘦的下颌线与两颊,叹了口气,起身道:“你啊…… 开心点儿吧…… 新闻我都看了,你呢,也别太当个事儿;你那前经纪人是什么德行,当年我和姓姜的还没分开的时候就清楚得很。以后也别再拿这大衣擦眼泪了——暴殄天物。到了那边儿,你就专心好好玩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你月月姐打电话。”
她说罢,转身就走。
栗林深缓了半晌,抬手,抚过大衣衣摆,水波纹如涟漪又如龙鳞,好一个光泽凛凛。
碎碎念:感谢读者朋友们的陪伴。前段时间和家属频繁半夜进急诊,因着我俩轮流受伤,很是折腾了一番;最近眼睛终于恢复了,心态也调整好了许多,这些都离不开读者朋友们的鼓励与支持!会更努力地保质保量地更新!
*注解:
-标题“梨云梦远”,出自南宋仇远的《烛影摇红》中“不恨梨云梦远。恨只恨,盟深交浅”一句,意思是像梨花落败与云朵飘散一样美好事物失去而不可复得。
-“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出自唐代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此处指栗林深向西飞往雪山去滑雪;“阳关”也指代阴阳两隔的阳。
-辣椒盐末儿:墨西哥美食调料,通常由干红辣椒粉、海盐和脱水柠檬汁混合而成,呈现出酸爽咸鲜且微带辛辣的风味,放在水果切块或烤肉上。好吃,和东北烤串儿上撒的椒盐很像,不是很辣,微微一点辣,画龙点睛的那种篇幅。
-栗林深等起飞前听的歌的歌词,出自歌曲《风筝误》;这首歌曲由刘珂矣、百慕三石作词作曲,收录在她2016年发行的专辑《半壶纱》中。“金钗雪里埋”这一句歌词,有对后面小刀的铺垫。
-捉虫,上一章少年的口罩写成了口闸,实在不好意思,感谢大家的海涵!
-“上赶着”,北京方言,意思是不必要的主动讨好的行为。
-“善茬儿”,北方方言,不是善良的意思,是指不好欺负/不好惹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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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梨云梦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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