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落客区。天色虽晚,明灯如昼。
天上骤飘雪。顷刻间,宓赢额际鬓角、襟前发尾一应染了白。一下子盖住了几分他那纨绔劲儿,反倒是带上点儿动了真格的温情。
飞拱檐下,栗林深仍一身利落,不沾风雪。他退开半步,侧首望见宓赢肩头挂穗子般缀着酥雪,抬手将那快冻成冰碴儿的雪碎扑棱扑棱拂下去。漫天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突然就踹翻了他心里原本毫无涟漪的平静。栗林深几不可察地暗叹了口气:
此番这一去,不知何时得以再相见?
他日重逢,估摸着已然是灯火葳蕤、师兄鲜花着锦,头戴月桂花冠站上领奖台最高处的大场面了…… 到时,充其量再怎么幸运,自己也不过是拿运动员家属亲友或奥委特邀之类的通行证,坐台下前排,融于人海默望台上旧相识罢了。他心里清醒现实得近乎凄楚:花滑运动员在晋级赛这样的大赛伤了腿,之后就算不幸中的万幸、将伤势恢复了个十成十,空窗没有训练的这段时间里肌肉的流失对职业生涯的耽误,也无异于赛马断腕。最最想要的东西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触不可及,何其不是一种残忍?
眼睁睁瞧着,这条路,是没法陪师兄并肩继续走下去了。
今朝一道淋了雪,也算见过师兄白头。
思及此,眼眶发酸不适,微微皱眉。
宓赢终于彻底松开了手:“小深,雪山冷,多保重。”
自诩洒脱逍遥的栗林深,才走了两步,就绊住了脚。他忍不住回头问:“师兄,等我落地,给你捎点儿什么?榛仁提子牛奶巧克力,葡萄干杏干果脯,还是其他的?我听说那边的梨子酒不错,来几瓶?”
像宓赢这样的世家子,什么时候缺过酒?
栗林深是晓得的,宓赢他姥爷当初满世界飞着参观酒厂和葡萄园,在他出生没多久就一拍脑袋、投了个半山酒庄。等他们长大些,年年七月底八月初、半山葡萄将将熟的时候,带着他们几个发小跟花滑教练请了假,去摘葡萄;还单开了条线专门榨葡萄汁,叫酒厂的将果汁也装到暗色的葡萄酒瓶里贴烫金的贴纸,免得叫这帮崽子一直嚷嚷闹着要酒尝尝。
有一回,崽子们玩儿捉迷藏胜负欲上头,栗林深被另一个不太熟的谢家的小孩连哄带劝地一通忽悠着,藏到冰渣凉的酒窖里。
他彼时没见识过酒庄、并不懂得酒窖低温寒凉得厉害,年纪又还小,被邀请到人家宓家的避暑山庄玩儿,一心想着急于融入宓赢的这帮所谓“朋友”来显得合群一些,自然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捏怎么是,着了别人的道儿*都不晓得——游戏早都结束了,众人也不见他的影儿,还是宓赢觉察到不对劲,怕出差池,叫人从后山牵了五只训练有素的德牧来闻了他的外套,一声呼哨,撒开了绳,漫山遍野地放开了找。
栗林深甚至记得,那只领头的德牧站起来快比他高,一双浅棕烤栗子色泛着金芒的眼睛,叫“晴天”;不过么,从酒窖找到他的时候,“晴天”的表情却不太高兴,说是“多云转阴”还差不离儿——诚然,之前他哪里见过这么大一只的德牧?彼时玩捉迷藏虽然冷得手脚冰冷打着哆嗦,却还以为游戏没结束、意犹未尽。忽然间,只见一双幽幽冷的兽眼从酒桶后悄没声儿冒出来,栗林深一激灵,还以为那是只狼、猞狸或山里什么更了不得的诸如虎豹之流的东西,“哇呀”一声惨叫、连退两步摔坐在地,后背撞上后面的一个酒桶。
温热的鼻息扑在脸前的时候,栗林深吓得直接闭上了眼睛——以为自己小命儿不保、要成为人家的盘中餐了。
好容易壮着胆子、睁开眼,却见那德牧伸着自行车座般狭长的嘴筒子,正冲他拔凉拔凉的脖子和脸哈热乎气儿,不多时便暖和过来。等瞧清楚项圈儿上宓赢的名字和电话,栗林深恍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晴天”很是嫌弃地重重叹了口气,叼着他的衣摆,拖拽着他一个劲儿地往酒窖外的方向走。
出了酒窖,直到见了脚踏锃亮马靴、逆光骑着高头大马追着“晴天”的脚印寻踪向他而来的宓赢到了眼前,栗林深才彻底安下心来。
宓赢一侧身跃下马,随手把缰绳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拍了拍那匹马的脖子,一声呼哨,“晴天”才松开栗林深的衣服下摆,甩一甩尾巴、多云转晴。
那时的宓赢还不常在大赛上露面,自然没怎么受过关于赛后受访佯作谦虚之类的仪态训练,纨绔劲儿与和狐狸尾巴一样藏不住,喜上眉梢、扬风炸毛儿的神色也就未经遮掩收敛不了一点儿——宓赢一身牛劲,俶尔一把扛起“晴天”这体型快赶上一匹小马的大只德牧连着转了好几圈儿,直到“晴天”发出些类似水壶烧开水的动静儿,这才把“晴天”放回地上,又从腰包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牛肉干抛过去。
栗林深追着光,慢慢走出酒窖外的阴凉地,回到暖融融的太阳底下,深呼吸着缓了缓神,后知后觉地后怕起来、意识到自己在酒窖有点冻坏了,按耐着低血糖的剧烈眩晕感,扶住一棵小树。
他冷不丁问宓赢,“晴天”是怎么找到他的。
宓赢看看他,若有所思地一歪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杏脯塞到栗林深的手里:“这个好吃,给你。”
栗林深没反应过来,要收到兜里,
又叫宓赢一记拍在手腕上:“寻思什么呢?快吃两口呀!别磨唧,这个受潮了就不好吃了!”
说罢,宓赢大马金刀地坐在酒窖外太阳底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微微扬起眉毛,揉一揉“晴天”下巴颏狮子鬃毛般的冷金斑驳棕绒毛,呲着牙,得意地笑:“晴天退下来以前,可是龙仙疆最好的雪地搜救犬。”
“雪地搜救犬?”
“嗯,当年雪崩后白茫茫一片几乎是‘万径人踪灭*’,什么气味儿都被盖住不少,要抢15分钟*的‘黄金时间’救援,很不容易。晴天那嗅觉搁那时候儿都能刨地三尺,灵得很;现在这大夏天的,它又不吃葡萄*不会受葡萄味儿的干扰,找你,和玩儿也没什么两样。”
宓赢又摸出半根胡萝卜,掰开了,一半塞给那匹马,一半自己拿着咬了一口,边嚼边问:“我倒是好奇,谁教给你藏到这么个地方儿的?啊?”
栗林深见他也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思量着答道:“一个自称姓谢的小孩儿,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
宓赢追问:“谢望霆吗?他不是比我都高半个头了吗?”
栗林深也懵了:“不是吧?教我这么藏的那个小孩儿只说藏这儿一定能赢,但我打保票,他比我矮三五寸,更不可能比你高了。”
宓赢愣住了,半晌,挠了挠头:“不对呀,我小姨嫁到谢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呀?算了,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楚,回去再说吧。”
晒了半天太阳,栗林深才惊觉自己早就一身冷汗塌透衣裳,连手都是抖的,才站起身就差点叫一树桩子绊倒。
见他状态不对,宓赢卸了自己作披风的双面羊绒大围巾给他围上,又扶了他上马。其实栗林深会骑马,但没骑过这么高的弗里斯兰,坐上去说什么也不肯策马扬鞭而行,坚称要慢步,顺便看看风景。宓赢没辙,从歪脖子树上解了缰绳拿回手里,抓握稳了,从酒窖外的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
走到半路,遇上一棵梨树,宓赢先摘了两三颗大的放到马鞍侧面的兜子里,又挑了个中不溜儿更好看些的,在衣角上蹭了蹭,递给他:“你尝尝?还不到收梨的季节,但我看这也熟得差不多了,应该不酸了。”
栗林深咬了一口。好吃归好吃,又怕从马上掉下来,竟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宓赢啧啧两声,左手拿着八成熟的梨子啃,右手牵着马,就这么一步一步向着山脚下走去。
那天的云,白得像今天的雪。
栗林深怎么会不记得?他又哪里是要问宓赢要几瓶梨子酒?一早打算好了,到时候买了直接就寄到师兄那个专收快递和信件的小公寓*,没打着真和他师兄商量的。如今这么问,不过是想借机再多和师兄说几句话。
宓赢一笑,剑眉星目间难得流露出温仁神色:“甭破费了。你开开心心的就成。”
眼前一花,原是一片雪落到了栗林深睫毛上,晕染开他半边视线。
栗林深眨眨眼。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自己惊魂未定低血糖的时候,递果脯给他的宓赢。他直望着宓赢那双眼睛,倒退了好几步。最后冲师兄挥一挥手,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走进机场。
深更半夜。机场里的咖啡店。
这个点儿了,居然还排长龙大队。馋虫作祟,栗林深也得跟着排。人多到他排队排得没了脾气,手机屏幕跃然一亮:
“小深,说到酒,我有个惊喜给你。”
他问:“什么惊喜?”
师兄没再回复文字。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中”加载了半天闪啊闪,蹦出来三个挤眉弄眼意味不明的emoji表情包。
什么花里胡哨的看不懂,栗林深只当是师兄的恶作剧,摇摇头,索性继续排队。他稍一环视四周,前后左右都是顶着熊猫版黑眼圈儿的同龄人,估计不是律师就是律师,戴着有线耳机开电话会的、撂电脑在垃圾桶盖子上面视频会议谈事儿的、拿iPad平板圈圈改改复查文件的……
没一个赛过他清闲,看得他几乎惭愧起来。
红糖南瓜拿铁终于到手,没喝两口,栗林深正感慨着这追时髦儿的味道蛮不错,就被俩工作人员迎到了休息室。直到踏上华丽厚重的地毯,看看被塞到手中的新打印的纸质机票上的数字,这才反应过来,先前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宓赢给他升舱了。
还是头等舱。
他抄起手机打字:“谢谢你,师兄,惊喜收到了。”
“害,收到就成。” 宓赢的回复仍然紧缀着那仨挤眉弄眼的表情包。
头一回进机场这种级别的贵宾厅,栗林深面色不改,慢悠悠踩在云上一样走,心底沉沉如同刚落了轿子入贾府的林黛玉,悄悄四处张望观察着,生怕拿起洗手水来端着喝了。
一转眼,一个戴灰色鸭舌帽与口闸的少年正费劲拉着箱子。
那轮子在缝隙处一卡,少年脚底下拌蒜,磕磕碰碰的,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到地上。少年的护照、钱包、登机牌哗啦啦撒了一地。
栗林深跨步上前,一把扶住险些摔倒的少年,小声问:“你还好吧?”
谁料那少年并不领情,神色一恼,没吭声儿,捡起掉地上的东西,压低了帽檐,急匆匆跑了。
栗林深也没太当回事儿,他找了个空闲的配桌沙发,放下背包和咖啡杯,又给充电宝充上电。晃晃悠悠溜达到餐食区,杵在橙汁和苹果苏打水之间正纠结着,手机又是一响:
“小深,这会儿你到休息室了吧?要我说,难得潇洒一回,教练又不在,你就甭喝你平时的那些小甜水了。”
他回:“我才看过,那奶油蛤蜊汤已经见底了。不喝小甜水,还能喝什么?”
宓赢秒回:“小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呐。”
栗林深放下玻璃杯:“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王维的诗?”
*注解:
-标题“西出阳关”出自唐代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中“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此处一指栗林深向西飞往雪山去滑雪,二指“阳关”是阴阳两隔的阳,为后面师兄弟二人的短暂分别埋伏笔。
-着了道儿:北方方言,意思是落入别人提前设计的圈套陷阱。
-“万径人踪灭”:出自唐代诗人柳宗元的《江雪》一诗,讲的是山里严寒。
-黄金15分钟时间:陷入雪中后,人在干燥的雪层中透过雪粒之间的空隙,大多数只能坚持5分钟到15分钟,这个窗口因为短暂而珍贵,也就被赋予“黄金救援时间”的称号。
-关于狗不吃葡萄:是的,狗不能吃葡萄。养狗的新手朋友一定要注意,有的狗勾接受过拒食和辨别的训练,(比如搜救犬),有意识知道自己不能吃,就还好;有的狗勾好奇心重,看到了会扒拉着玩儿,一旦误食了会很麻烦。切记!
-宓赢的小公寓是专门用来收快递的;还有一个大书柜,用来单独存放粉丝朋友们送的信件。
又及:捉虫之前宓赢的大衣,是一“件”而不是“见”;另外致歉,最近发烧烧得头晕眼花,上一章结尾把小栗子的名字拼错了拼成了云深,实在是惭愧啊惭愧。
又又及:再次感谢读者朋友们的厚爱。祝大家节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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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出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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