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里了。”
西风斜阳,长林丰草,林木掩盖间,一座茅草屋孤零零矗立在前方二三十丈处。
领着舒婉秀姑侄二人一路的里长指着那茅草屋道。
逃荒行至此处,连块包袱皮都当掉了,除却一身勉强能够蔽体的破衣裳、两个豁口粗陶碗及在官署里领到的一袋口粮,舒婉秀什么也没有。
劳人家带路走了这几十里远,途中还帮忙拿了大半程东西,她实在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只得一再鞠躬,说着道谢的话。
“成了,屋子许久不住人,不知有没有藏着蛇虫鼠蚁,趁天未黑,抓紧去查探一番,免得晚上遭虫咬鼠啮。”
黑瘦的里长打眼瞧了她们一番,眉间沟壑不断加深,终是无奈叹息道:“以后安心在此住下。熬到明年开春,房前屋后的荒地你们若是开垦出来种上瓜果蔬菜,后头我便登记造册,将那些地划归给你。”
至于他们二人来年所种的耕田……算了,两妇孺罢了,能种几亩地?且行且看吧。
一路奔波疲惫不堪,舒婉秀尚未思考过后面的事儿,能有一处容身之所,能得朝廷发下一份过冬口粮,已经铭感五内,感动到无以复加了。
她带着四岁的侄儿对着庞里长深深弯下了腰,“多谢里长体恤。”
庞知山背着手受了这一礼,才道:“依律例办事罢了,快进去看看吧。”
“嗳!”
最后感激地看了庞里长一眼,舒婉秀一手掐着那袋粮食的口子,一手托着袋底,唤上骨瘦伶仃的小侄儿,挑好走的道儿往茅草屋走去。
这栋茅草屋共有两间屋子,门都是掩着的。
只是不晓得荒了几年,屋檐下长满野草,门框上乱七八糟垂下许多残破的白色蛛网。
舒婉秀随便挑选了间房准备进屋一观,但是进屋前要把蜘蛛网处理一下,不然会沾得满头满脸。
她就地取材,单手拔了把野草缠弄掉门框上的蛛丝,才伸手去推那扇合拢却无锁的门。
轻轻用了两成力,门就‘哐当’一下差点整个掉下来,她慌忙反手扶住,门顶抖落下的灰便扑簌簌落了满身。
“咳、咳!咳咳咳……”呛个不停,舒婉秀也没忘记侄儿,“守义,咳!快退后。”
满了四岁,身高却还只及舒婉秀大腿的舒守义听话退了半步,之后拽着她的衣角藏在她身后,再不动了。
舒婉秀本来想后退躲一躲剩下的灰,但是感受到侄子站在身后,怕踩到他,便生生站住没动,仅屏息闭眼扭头,等灰掉完了才复又睁眼。
“咳咳咳……”
那股灰尘味没那么快散,呼吸起来仍是呛人。
她勉强瞧清楚脚下的情况,见面前这一小块地面没有积水、没有虫鼠,方踮脚小心迈了进去。
那摇摇欲坠的门板索性给它卸下来靠墙放着,计划等会儿再安上去,免得收拾屋子进进出出时反倒砸到人身上。
她单手放好门板,又小心托起粮袋的底抱在怀里,终于放眼打量小小茅屋的屋内景象。
外头看,这是一间破屋子,从里头观,除了破败还要加上个家徒四壁。
里面一张桌子,半条凳都没有,更别提木柜子、木箱子之类的,仅有一张木床吧,塌了。
观那木料就知床的年份不短了,也不知是床腿被虫蛀断的还是放久朽掉了,总之,不修一修,今晚都睡不了人。
左边墙上钉了一排木挂钩,可是没有挂任何物件在上头,抬头往上看也没什么好瞧的,就几根梁,一个茅草顶。
更让人不敢瞧的是地面的情况。
坑坑洼洼没有夯平的泥土地面上,东一溏西一溏的积着水。
这说明屋子不止一处漏雨。
舒婉秀抱着粮食的手更加下意识收紧了几分,生怕放下后沾着水受潮糟蹋了,毕竟这是她们姑侄活命的根本。
怎么着手收拾这个屋子?
舒婉秀算得上毫无头绪。
她本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孩子,长这么大除了纺布、喂喂家禽、农忙时节帮着做两顿饭,其他的不管农活还是鸡零狗碎的家务,基本从不沾手。
随着眉头越蹙越紧,一道稚嫩的童声乍然响起,打断了舒婉秀的愁绪。
“姑姑。”
站在她身边的舒守义仰起脑袋,用噙满泪水的双眼委屈哀求地看着她。
“我不喜欢这里,我们不能回家去吗?”
回家?
他们可是随族人跨越千里才走到这儿的啊!还怎么回得去呢?
舒婉秀双眼酸涩得很,却极力忍住悲伤的情绪,强颜欢笑起来,只是不等她开口安抚几句,舒守义已经收回了那副可怜哀求的模样,换了一副表情。
他唇角高高向上扬起,眼里泪水消失不见,天真无邪地指着门口处一团荒草,笑道:“姑姑!快看!爹、娘还有爷爷奶奶过来接我们啦!他们要我们快点跟上,和他们一起回家呢!”
十分童真且欢快的话语,从一个头大身小,皮包骨头的孩子嘴中吐出,本就有几分违和,对上侄子那双深凹下去、黑黝黝的眼睛,舒婉秀无端脊背发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
这厢姑侄二人入屋,那边里长看了她们背影一眼,背着手掉头往山下赶。
今晨方下过雨,地上土质松软,草鞋底没走多远便要刮一刮鞋底沾着的厚泥。
他一早先是走山路行了二十多里地去了县里,而后领上人马不解鞍走回来,一双草鞋及双脚的裤腿,压根是脏得不成样子了。
可再狼狈,不及他自县城领回的那对姑侄百分之一。
庞知山摇头叹息不止,今年,真不是个太平年岁。
开春,受封关中地区的林武王起兵反了,朝廷派出猛将花了数月才平叛。孟夏,小麦渐熟时,北地连着三月滴雨未下,地里头的粮食尽数旱死,颗粒无收。
他本只知林武王一事,后一件至前日方才得知。
那日晌午,乡吏特来村传话,说北地闹了旱灾,有灾民跨越千里一路逃荒到他们方远县,朝廷已下发文书,让各州县署官给这些灾民就地附籍,打乱后安置入各乡、各村。
出发领人的路上,庞知山一路惴惴不安,好几次因为分神,险些脚滑掉进田里。
没办法,谁叫五牌村山多田少。要是这伙灾民人数众多,哪怕分摊到各村也有不少人,他该怎么安置才好?
谁曾想到了县里一打听,得知他们这股逃荒灾民存活下来的人数十不存一,且是整个州府十数个县一同安置,均摊下来,一村仅需安顿个一两户,这才松了口气。
“庞里长,天擦黑了,你怎滴才从山上下来?”
庞知山匆匆自山上下来,即刻便被山脚下第一户人家的女主人瞧见了。
她问完这句,又很快反应过来,“今日便将那些难民接了回来?人数多不多?安置得下吗?”
关于去县里领难民回村安置之事,村里所有人家都听说了,这是件大事,万一安置不过来,少不得要先往原住民家里挤挤呢。
到时要选地帮忙盖房,各家都要出人出力,可以说是十分麻烦又没好处的一件事儿,大伙儿都关心得很。
王家也就是住得离村口太远,不然哪怕天黑了,他们家肯定也是要守在村口得第一手消息的。
庞知山正好走得口干了,听妇人抛出这么些问题,便立在她家门口,问:“你男人在不在屋?”
“在哩在哩,正搁屋后头喂鸡。”
“那我便讨碗水喝。”
妇人忙搬出条凳子摆在门口。
天色不早了,进屋还不如坐在屋外亮堂,庞知山落坐后,妇人身子一转进灶屋倒水去了,不忘仰着头往屋后大声招呼:“当家的,喂完鸡没有?庞里长来了,快些出来陪着坐会儿!”
“来嘞!”
抬起嗓子应了一声,王进财也顾不上去鸡窝里捡蛋了,忙不迭地自屋后走出来。
“里长来了?难民的事安置好了吗?”他倒是个记性好的,出来便问到了点子上,不似自家婆娘一般,惦记了一天的事,到头来反而忘记了。
庞知山点点头,喝了口水,“安置在我八叔公从前住的那栋屋里头了。”
实在是干了一天,嗓子冒烟,答完这一句,庞知山将碗里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王进财的婆娘便又接过碗去,进屋又为他倒水。
知道村里没人不在意这件事的,庞知山也不等人催问了,直接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跟十年前比,这波难民数量不多,分摊下来各村只需安置个一两户。上头也知道咱五牌村田地不多,便只给咱划了一户。”
“只来了一户?”王进财提着的心放下了稍许,不过还是紧问道:“那这一户家里有几口人?”
庞知山叹了口气回:“离家时是六口人,逃到咱县里,只余下两口啦!”
“可怜得紧,家里成丁都没了,管家婆子也没活下,只剩了一个没出嫁的小丫头带着刚满四岁的侄子。”
“嘶——”
王家夫妇听闻这话不约而同嘶了一口气。
王进财拍腿叹道:“作孽啊!好端端一家子,仅余下了两个小的?”
他妻子林杏花也接着道:“这怎么活得下去嘞?!”
其实,庞知山也愁啊。
他都愁了一路了。
虽然落户来的难民少,但是这、这一弱一小,咋子办哦?便是暂时安置在村里头,明年分了田地给他们,他们姑侄二人又能耕种几亩?到了下半年又能收成几何?
怕是到时候还得指着村民帮衬接济。
另有一点吧,这女娃子也出落得大了,他们两个没半点防身本事的居在半山那座茅屋里,怕是既要防豺狼,又要防虎豹啊!怎么个自保法呢?
愁!细细想来真是愁死个人。
“不唠了。”庞知山撑着凳子站起来,对夫妻俩说道:“山上啥都没有,我得回家拿点干柴什么的给他们送上去。”
林杏花瞅了自家柴火堆一眼,道:“柴火从我家出吧。”
她家挨着山,平常拾个柴火不费力。
难民安置这事上,全村多少都得出点力,庞知山也就不推辞了,只道:“成,你家出了几分力我给记着。明日一早再召集各家去村口议一议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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