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守义啊……”
“姑姑,姑姑出去看看。”
乌沉沉的一双大眼看得舒婉秀心头发慌,说完便慌不择路地逃出屋子,直至背抵着土墙,身后有东西可靠了,她方顺了顺心口,慢慢止住冷汗。
舒婉秀从前不知,小小孩童竟也可能会患上癔症。
记得刚逃至方远县时,他们这些灾民并不被允许入城,可逃荒太久,所有人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无力往前走了。
有人说,与其饿死,不如合力撞开城门,冲进城去抢粮食。
也有人说,他们这样子是抢不过的,不等进城,但凡制造骚乱会直接被守城的官兵杀死。
便有人领头,带着他们齐齐在距离县城城门几十丈处跪下,哀求城内的百姓或是官府发发善心,给些救济粮。
舒婉秀带着侄子随大流跪了下去,心中却是一片绝望。
路上经历过那么多州县,哪一处肯开城门收留他们?本以为逃出家后能有活路,没想到……还不如在家中地头上挖好坑,将死之时自己爬入坑中去,也好过如今父母兄嫂都半路亡故,一家子人死后各葬一方。
不曾想,她守着倒伏在地上,仅剩最后一口气的侄子痛哭出声时,等来了希望。
城门开了,有富商发善心,使家奴在城门处搭建出两个棚子施粥。
她当即咬破手腕,给舒守义喂了自己血续命。
之后,他们这些人靠着每日领到的免费粥水挨过一些时日。
再后来,官府收到了朝廷文书,按照上头的旨意说要安置他们,并派遣城内的大夫出城来为难民们看诊。
自兄嫂亡故后,舒婉秀偶尔能感觉到舒守义有些精神恍惚,好多时候叫他也反应不过来,且常常看着空无一人之处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啥。
有大夫免费看诊,她自然是挤破头也要让大夫给侄儿看看病。
不想,经过一番诊断,大夫说舒守义患了癔症。
这病说好听点叫作癔症,说难听点……是疯病。
舒婉秀万万不敢叫别人知晓,连最亲近的族人都瞒着。
每次煎药时逢人好奇地问起,都只故作镇定地说是治心脾两虚的方子。
又怕别人跟舒守义交谈时发现不对,只好日日将他抱在怀里。好不容易才盼到官府给他们办了入籍,当下既已成了五牌村的村民,还是快些把侄子的病治好为上。
天色不早了,舒守义一日要服两回药,实在不能断。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害怕只是一时的。
舒婉秀心绪平稳后担心侄子自己跑出去,便探着个脑袋进屋里,招手把孩子叫了出来。
“走,跟姑姑一块儿到另一间房去看看。”
推门前,舒婉秀不断在心里祈求,希望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不管是农具、炊具,还是木桶、水缸,千万别再空空如也。
可实在是叫她失望了。
如果说之前看的那间屋子是卧房,那么这间便是堂屋,里边除了有一张瘸腿的条凳、一个挂在墙上黑乎乎的竹篾篮子外,再无其他。
她又绕着房前屋后走了一遍,屋后有个茅厕。堂屋另一边是个半塌的棚子,底下有个双锅土灶,同样塌了一半。
两个灶眼空空如也,没有放锅,倒是灶台边上倒扣着个落满灰尘的葫芦水瓢。
舒婉秀并不甘心,连个瓦罐都没有,怎么熬药?
她思索一会儿,想起来时路上,庞里长说过这栋茅草屋从前的主人是他八叔公。
既然是位老人家,那么有时身子应该会有个三病两痛吧?应当不至于从不吃药啊?
只要吃了药,怎么会没有熬药的药罐子呢?
水缸、木桶等物件,房子无主后旁人拿走实在是正常。
可药罐子是寻常不会有人拿的,身体健康之人多少会觉得捧个药罐子回家去晦气。
舒婉秀蹲下来好好找了找,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叫她在灶膛里寻找着了。
她苦中作乐地对舒守义道:“真不容易,荒了这么多年,还叫我们寻到了三个全乎的物件。”
一是堂屋中挂在墙上的竹篾篮,二是灶上的葫芦水瓢,三是这个藏得隐蔽,完好无损的罐子。
熬药的罐子有了,另有别的问题亟待解决。
行走半天山路,好歹要吃一顿夕食吧?哪怕只是放了一小把米煮出来的清粥。
天要黑了,舒婉秀赶紧带着舒守义去屋子附近捡柴火,手里的粮食袋子也不得不放下,用长茎野草把袋口系起来,搁在卧房那张塌了一条腿的木床上。
今晨下过雨后一直未出太阳,林中落叶和树枝仍带着湿气。
可姑侄二人别无他法,引火的树叶子捡一些,树枝捡一些。捡着捡着,舒婉秀想起自家没有火种,湿柴钻木点燃的可能性又太小,等会儿估计要下山借两块火石。
木柴准备妥当了,她一气儿抱到灶台处撂下,抱住翻找出来的瓦罐,牵住舒守义便飞快往山下赶。
山上无井,取水必须下山,方才她们上山前,庞里长教过她们该去何处取。
她想着去山下溪边,洗刷干净瓦罐并取一瓦罐水回来熬药,另外,预备问着路去庞里长家中借一个锅具,及火石等物。
说是飞快赶路,其实也没那么顺利。
到底上山的路只走过一回,需要边走边提防有没有走错路。地面上又湿滑,被雨水冲刷得光溜溜的路面最不好走了,稍不注意便会滑倒摔跤。
舒婉秀牢牢牵住舒守义,挑有碎石、有野草或土质松软些的地方走。
下到半途中,她背后出了一层薄汗,舒守义却突然慢下步子,侧耳朝山下方向听了听,之后扯扯舒婉秀的手,顿足道:“姑姑,有人。”
舒婉秀以为他幻听了,没往心里去,“天都黑了一半了,怎会有人上山呢?”
“守义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姑姑抱一段?”
虽然舒婉秀已经累极,脚下发虚,但是她仍记得兄嫂临终前托孤的一幕。
逃荒带出来的粮食途中被人抢去一部分,剩下的他们一家六口紧着吃也只熬到了半途之中。
树皮啃过,草吃过,遇到有人烟的地方,一家人跪在别人面前磕头乞食过。
从食物快见底时,舒婉秀父母便开始背着他们吃土,把更多的粮食留给他们。
渐渐的,两老肚子吃大了,既腹胀又口渴,经过一条河边的时候,老两口耐不住渴劲儿,趴在河边捧着水一捧一捧的喝,直至喝的走不动路,栽倒在河里。
尽管很快被救上了岸,但是……二老当晚却因腹痛而死。
安葬过父母,由舒婉秀兄长带着剩下的四口人跟随族人继续启程。
兄长是好兄长,嫂子也是世间最好的嫂子。
他们接替了一家之长的位置,虽然途中能乞讨到食物的机会仍然不多,但是兄嫂严看住她,不仅不许她吃土,还总把珍贵的食物让给她食用。
倘若没有二人的爱护,舒婉秀早就饿死了。
兄嫂拿命换了她的命,她便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应承下来的话。余生再苦再累,她也要照顾好舒守义,保住兄嫂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舒守义摇头,一个侧步躲入舒婉秀身后。
这时,舒婉秀终于听到了一些声音。
……
庞知山从王家出来后,紧赶着回了家。
已过了寻常用夕食的时辰,他婆娘陈三禾瞧见他回来,赶忙打发儿媳去把温在灶上的饭食端上桌,自个儿则迎出来问情况。
“安置倒是好安置,只有两姑侄,八叔公的房子住得开。但山上的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得弄些东西紧赶着送上去呢。”
路上庞知山已想过要从家里拿些什么送上去接济二人了,于是在饭桌前落座后,与婆娘和儿子交代了要收拾些什么东西。
陈三禾听罢,觉得丈夫叫自家准备的东西倒也不多,便多问一句:“他们自身带了多少行李过来?”
儿媳摆好饭菜,庞知山忙不迭端起饭碗扒了满口的饭,此刻才伸筷去夹碟中的冬瓜片,闻言吞咽下嘴中米饭后道:“一袋子官府发放的救济粮,两个破陶碗。”
“……就没了?”
“还能有啥?两个可怜的,说是姑侄,其实当姑姑的不过是个没出嫁的女娃罢了,领着个四岁的男娃娃,两人都是一副瘦精精的模样,能换钱换粮的路上早当掉了。”
还少不得说起全家人逃荒,最后只剩下两小的的事儿,听得陈三禾唏嘘不已。
“怎这般惨状?”
庞知山大口扒饭没空说话,夫妻两个的大儿子庞清水倒是在一边说:“前些年荀家小子不也是逃荒来的吗?我记得他那时也是爹去县城领回来的,家中父母路上皆没熬过去,剩他一人带着亲妹子活下来,没多少家当体己,仅拿着一把弓入的村。”
庞清水说着说着有所感悟:“可见逃荒实在是桩惨事,路上受多少苦、遭多少难且不提,逃着逃着,家都散了。”
陈三禾听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叹了口气 ,拉了儿子一把,“不说了不说了,听你爹的,咱收拾东西去。”
走半道上,又转头问:“她们姑侄吃夕食没有?”
自然是没有。
庞家人依照庞知山的意思收拾出东西,拿好便往山上赶。
庞家今日其实很热闹,午后便有相邻的人家过来串门,都是等着庞知山回来,探听这次灾民该如何安置的。
直到傍晚庞家生火做夕食,这些人才散去。
如今庞家人路上遇到不少村民向他们问情况,庞知山简短解释几句,有些人听说了情况,自发跟出来一同上山了。
本是几个人,后变成十几人,虽则天色不早了,却也无妨,刚好人多壮胆。经过王家时已有了一支好长的队伍。
不用庞知山喊,一支这么大的队伍出现,王进财早听到了动静,自觉从屋中出来,担起放在门口的两捆柴汇入其中出发。
队伍由庞知山领头,其余人叽叽喳喳聊着天说着话,本来离半山处的茅草屋还有老大段距离,不曾想庞知山突然停住了,瞧着前面发问:“你们怎在外头?”
大伙儿视线都往前移去。
正是天将黑未黑之时,上山的小径两旁皆是灌木野草,如今这季节不算繁茂,许多草叶已枯。
一高一矮两人依偎着站在路边,小的那个躲在大的身后,只露出颗大大的脑袋,半边骨瘦伶仃的身子。
大些的那个,一身麻衣宽松地罩在身上,哪怕光线不太亮堂,也能看见有好几处破破烂烂的地方,大约是不及休整,两个人头发乱糟糟的,如同枯草一般。
众人虽与他们打着了照面,却看不清姑侄两人模样。
舒婉秀同样看见了大伙儿,人一多她心中便生怯,却不得不长提一口气,顶着众人的打量鼓足勇气回答庞里长的话,“本来想下山,寻去您家借一些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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