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之期定在三日后。
消息传来时，林清正坐在桃树下，将新采的紫珠草分装进锦囊。她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将分好的锦囊一一系紧，贴上小小的标签，注明效用与采摘时令。这些是她留给山中生灵的临别赠礼，每一株草药都凝结着她数百年的草木精粹。
最先感知到离别气息的是那窝灵雀。雏鸟们扑棱着未丰的羽翼，焦躁地在枝头跳来跳去，发出细弱的啾鸣。林清仰起头，指尖凝出一缕温和的灵力，轻轻抚过它们茸茸的脑袋。
“都要好好的。”她轻声说，将一只装满安神草籽的小布袋系在鸟巢旁的枝桠上，“等我回来，你们定然都已能翱翔云霄了。”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走访山中的每一位“老朋友”。
在古柏苍劲的树干上，她系上一串以晨露浸染的松络，愿它长青不朽；在垂丝海棠柔弱的枝条旁，她埋下几颗能聚拢月华的萤石，佑它岁岁繁花。她为龙爪槐修剪了过於虬结的枝干，为怕冷的蔷薇丛加固了向阳的暖棚。甚至对那些沉默的石头，她也未曾忘记，在院中每一块山石背阴处，都点上一滴能抵御风霜侵蚀的石髓精露。
她的告别细致、周全，带着一种平静的温柔，仿佛不是远行，只是次日便会归来。
然而，这一切落在青石中那双日益清醒的眼睛里，却成了最残忍的凌迟。
覃深的神魂被困於石壳之内，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份他曾无比渴望、甚至不惜撕裂神魂去换取的关注与温柔，毫不吝惜地分给目之所及的一切。
他看到她在溪边驻足，弯腰与一尾锦鲤低语，承诺会带回人间江河的故事；看到她替一只摔伤了腿的野兔细心包扎，指尖流转的生机让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看到她拥抱那棵总爱“哭泣”的垂丝海棠，像安抚一个即将被独自留在家中的孩子。
每一次微笑，每一次轻抚，每一次凝望…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刚刚凝聚成型的意识。
「为什么？」
石芯深处，被强行压制的戾气开始翻涌。那些属於战神的、属於无尽杀戮与征服的本能，在与林清相处中被涤荡平息的暴戾，此刻因这极致的“不公”而疯狂滋长。
「我为你燃尽魂火，为你剜心剔骨，却仍不过是这漫山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你同等的眷顾？！」
黑暗的念头如同藤蔓，缠绕着他初生的灵识。他想起战场上被他斩落的魔族头颅，想起那些臣服在他战戟之下的部族——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换来绝对的拥有。若他恢复昔日神力，这整座山，这片天地，乃至她…是否就只会看着他一人？
石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表面新生的苔藓瞬间枯黄了一小片。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毒蛇吐信，悄然逸散出来。
正将一束安神草放在石旁的林清似有所感，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青石。
“怎么了？”她伸手抚上石面，感受到其下紊乱躁动的气息，眉头微蹙，“是舍不得我走吗？”
她的触碰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像火星落入了油海。
「舍不得？是！我舍不得看你将属於我的目光分给那些蝼蚁！我舍不得放你踏入那个没有我的红尘！」
他想嘶吼，想质问，想用最强大的力量将她禁锢在这一方院落，让她的眼里、心里，从此只剩下他一个！
石内的金光剧烈闪烁，明灭不定，时而炽烈如日，时而幽暗如夜。几道细微的裂痕，在无人看见的石芯深处，悄然蔓延。
林清感受到掌心下越来越不稳定的能量波动，心中担忧更甚。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石面上，试图用自己的灵识去安抚那份躁动。
“莫要担心，”她声音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无论走到哪里，见过多少风景，这里永远是我的归处。你…你们，都是我无法割舍的牵挂。”
“归处”…“牵挂”…
这些词语如同甘霖，短暂地浇熄了他心头的邪火。是啊，她是不同的。她说过，他是让她感到安宁的所在。这是否意味着，她待他，终究是有些许不同的？
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刚升起，便被接下来的一幕彻底碾碎。
那只总爱来偷糖吃的花栗鼠，怯生生地蹭到林清脚边，小爪子捧着一颗珍藏的松果。林清莞尔一笑，弯腰拾起松果，又从袖中取出最后一颗桃仁糖，轻轻放在花栗鼠面前。
“这是最后一颗啦，”她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子，语气宠溺，“以后可要自己去找吃的了。”
那瞬间，覃深“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着花栗鼠的眼神，与看着他时，一般无二。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包容，一样的…无分别。
原来，他所以为的“特殊”，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他所得到的，与一只花栗鼠、一尾锦鲤、一棵垂丝海棠，并无不同。
「无分别…好一个无分别！」
绝望如同冰潮，瞬间淹没了最后一丝理智。那苦苦压抑的占有欲、累积万年的偏执、属於战神的霸道与疯狂，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枷锁，彻底吞噬了他初生的、试图走向光明的灵识。
石身猛地一震，随即彻底沉寂下去。所有的光芒敛去，所有的波动消失，甚至连那份一直存在的、让林清感到安心的“空寂”也仿佛不复存在。它变回了一块真正的、冰冷的、死寂的顽石。
不，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
林清愕然地看着骤然失去所有回应的青石，掌心下传来的只有一片虚无的寒冷。她试图再次渡入灵力，却如石沉大海。
“你…”她心中莫名一紧，生出一种模糊的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朝着不可挽回的深渊滑落。
她不会知道，就在这片死寂之下，一颗名为“独占”的魔种，已带着毁天灭地的执念，深深扎进了神魂的核心。它将在未来漫长的轮回中，不断汲取着求而不得的痛苦与妒火，生长为缠绕他命运、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心魔。
而此刻，她只是带着一丝不解与担忧，最后拍了拍冰冷的石面，转身继续去完成她与万物的告别。
在她身后，青石内部，无边的黑暗正在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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