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清晨,山雾浓得化不开。
林清站在院门口,指尖反复抚摸着腰间新编的桃木符。这是师叔祖连夜为她刻的,说是能隐去一身灵气,让她在凡尘行走时不过于扎眼。师傅站在桃树下,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只是今日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
“过来。”他唤道。
林清走过去,接过包袱。入手比想象中沉,里面有一套素雅的棉布衣裙,几块凡间通用的银钱,还有一包用油纸仔细裹好的桃仁糖。
“糖……”她抬头,有些不解。
“红尘路远,甜的时候少。”师傅抬手,替她拂去发间一片落叶,“苦的时候,记得吃一颗。”
他的动作很轻,声音也淡,可林清却觉得鼻尖猛地一酸。数百年光阴如水,她在这方院落里抽枝、展叶、化形,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独自离开这片滋养她的天地。
她转身,目光掠过院中熟悉的一切——那棵总爱掉眼泪的垂丝海棠,今日格外沉默,花瓣合拢,像是生怕泄露了情绪;倔强的龙爪槐挺直了躯干,尽力舒展着枝叶,仿佛想为她多遮挡一丝山风;古柏依旧静默,只是树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沉,投下的阴影温柔地覆盖着她即将踏上的小径。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那块青石上。
石面被晨露打湿,泛着湿润的光泽,那些斑驳的纹路在朦胧的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寂寥。她走过去,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将掌心轻轻贴在微凉的石面上。
没有言语。
她不知道该如何道别。是说“等我回来”,还是说“你要好好的”?似乎都不对。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石面下那微弱却熟悉的脉动,一下,又一下,沉稳地敲击着她的掌心。
她知道他听得见。
“我走了。”最终,她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转身的刹那,她似乎听见石芯深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脆响。她没有回头。
师叔祖化作的山猫蹲在院墙上,碧色的猫瞳在浓雾中闪着光。“小桃妖,”他甩了甩尾巴,语气依旧是那般慵懒,尾音却拖得有些长,“凡人心眼多如蜂巢,别谁给点蜜就跟着走。”
林清点点头,攥紧了手里的包袱。
踏上蜿蜒下山的小径,雾气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方院落、那棵桃树、那块青石,都温柔地藏了起来。她一步步往下走,山林在她身后退去,熟悉的灵气渐渐稀薄,属于凡尘的、驳杂的气息开始扑面而来。
她能感觉到怀中的桃木符在微微发烫,履行着它的职责,将她与这片山林的最后联系也悄然隐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细密的网,悄然裹住了她。
路边的狗尾草蹭过她的裙摆,带来轻微的痒意。她蹲下身,对那丛草轻声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草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
她继续走,听见溪水潺潺,便对着溪流说:“我会记得带回外面的故事。”
溪水叮咚,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鞋尖。
每走一段路,她都会停下来,对着一株野花、一块山石、一只掠过林间的飞鸟,低声诉说。这不是絮叨,而是一种郑重的告别,是与她数百年来视为亲友的万物,一一作别。
山势渐缓,林木渐疏。当她终于走出最后一片树荫,站在山脚下,回望那片被云雾笼罩的、已看不清轮廓的深山时,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她身上,温暖,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
官道上尘土飞扬,远处隐约传来车马声与人语。
她打开师傅给的包袱,换上了那套棉布衣裙,将换下的、带着桃花与青石气息的旧衣仔细叠好,藏进路旁一个干燥的树洞里。她取出一块桃仁糖,放进嘴里。熟悉的清甜在舌尖化开,却混着一丝陌生的苦涩。
迷茫如同薄雾,在她眼底弥漫。前路茫茫,她不知会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期待是有的,对师傅口中那个“万丈红尘”的好奇也是真的,但更多的是离开巢穴的雏鸟面对广阔天地时,那种本能的惶然。
她最后看了一眼来路,那里云雾缭绕,山林静默。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那条通往未知人间的大道,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落在坚实的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与山中踏在落叶和苔藓上的柔软触感截然不同。风带来远处集市模糊的喧嚣,夹杂着牲畜的气味和炊烟的味道。
她一步步往前走,将那片生她养她的山林,连同山里那块沉默的石头,都留在了身后越来越浓的雾里。怀中的桃仁糖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颗颗小小的、甜蜜的锚点,系着她来时的路。
(第三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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