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离开那日,山岚格外浓重。乳白色的雾气缠绕在桃树枝头,将初绽的花苞染成朦胧的珠泪。她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院门前,回头望去——师傅依旧在云松下静坐,仿佛这不过是无数次晨昏交替中最寻常的一刻。
“走了。”她轻声说,不知是说给谁听。
青石在浓雾中沉默。石芯深处,覃深的神魂正承受着比雷劫更灼痛的撕裂感。他看着她将最后一把松子糖仔细埋进石缝,看着她用手指拂去石面凝结的露珠,看着她唇瓣无声翕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三万年前被魔刃贯穿胸膛时,他不曾畏惧;身化封印镇守混沌时,他不曾犹豫。可此刻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些被锤炼得坚不可摧的神魂竟生出蛛网般的裂痕。
第一重痛楚来自记忆。
石纹突然疯狂流转,映出无数个她——蜷在树下分糖给蚂蚁的她,踮脚够桃花不慎摔进他怀里的她,雷雨夜抱着膝盖靠在他身旁数闪电的她。每一个幻影消散时都带走石芯半分温度,仿佛有双手正将浸透岁月的丝绸生生扯断。
第二重痛楚来自未来。
浓雾突然翻涌成预言:他会看见她撑伞走过青石板路,细雨打湿绣着桃枝的裙摆;会看见她在元宵灯会上仰头,万千烟火落进澄澈的眼眸;会看见她对着某个书生笑,那笑容曾只属于山间的月与风。
——而所有这些画面里,都没有青石的位置。
师叔祖的声音穿透石壳,带着罕见的凝重:“现在追去还来得及。斩断她的尘缘,把她永远锁在这方院落...”
石身剧烈震动,震落积蓄的晨露。那些水珠在半空凝成古老的战神咒文——是禁锢,亦是守护。只要他愿意,确实可以编织最华丽的牢笼。
可石芯最深处,却浮现她某夜抱着酒坛醉醺醺贴过来的模样。那时她用手指戳着石面说:“你要是化形...嗝...一定要做最自在的风...”
他最终散去了咒文。
雾气渐稀,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蜿蜒山径的尽头。覃深开始疯狂燃烧魂力,不是为挽留,而是为铭记——将她的背影刻进石髓,将她的气息融入晶脉,将三月春阳般温暖的触感烙进永恒的神魂。
石面突然浮现水纹勾勒的画卷:她教山雀识字时落在鼻尖的绒毛,她偷喝梅子酒时泛红的脸颊,她靠在青石上小憩时随呼吸颤动的睫毛。
每一笔都是剜心刻骨的诅咒。
当最后片衣角隐没在翠色深处,整座山突然寂静。忙着筑巢的云雀僵在枝头,流淌的山溪停止歌唱,连风都凝固在将散未散的雾里。
青石在死寂中迸发最后的绚烂。石芯深处飞出无数光蝶,翅翼载着三百年的晨昏扑向虚空。它们追着消失的身影掠过溪涧,穿过竹林,最终在结界边缘碎成金粉,簌簌落进泥土。
——像是场无声的送嫁。
石壳传来冰层碎裂的细响。那些为温暖她而修炼出的莹润光泽正在褪去,青石变回最初粗粝的模样,甚至比三万年前更加冰冷枯寂。
暮色四合时,第一片桃花落在石上。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不过半盏茶功夫,整棵桃树竟落尽芳华,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紫色天空。
师叔祖现身拾起片花瓣,发现每片都带着石屑的气息。“何必?”他问青石,“她不过百年便归。”
石中传来带笑的回应,比月光更破碎:
“她教我知冷暖,我便再回不去无知无觉的从前。”
夜幕彻底笼罩山峦时,青石内部亮起微光。若是林清在此定会惊讶——那些光点正拼凑出她远去时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比记忆更清晰。而这道身影将被永恒封存在石心,成为比战神荣耀更珍贵的战利品。
山风路过时间,听见石头在唱歌。那是最古老的战神咒语,用神魂为代价,换百年守望的资格。
(第一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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