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召忱笑了笑,把几叠肉倒进去,“那小磔放心,我一定会乖乖束手就擒,缴械投降的。”
台闻磔冷哼了一声,用筷子戳了戳他缩小的白菜叶,“你最好说到做到。”
水穷处是当地最有名的客栈,一层吃饭二层小憨,从外面看相当兰宁城普通的小筑。
但这里云烟尔尔,沧海横流,妖魔鬼怪肆意出没。或消息流通,或六界趣闻,又或只是短暂停驻的来客,一旦踏入澜水城的地界,不管是水穷处这样的聚集地,还是鱼龙混杂的犄角旮旯,只要有足够的筹码,就不论尊卑,不问来处。
九鹿蛊不仅闻名人族,它的消息顺着浓浓香气弥漫在水穷处的各个角落。
“听说了没,人族的皇帝老儿大肆捕杀妖兽,还悬赏万两黄金,抛出高官爵位只为探那法器的半寻风声!”
“哈哈哈老兄你这消息可是慢了几步呐,老皇帝亲自下谕,前些日子上至高官门第,名门望族下至江湖人士,飞鸟山鱼都在人间买卖消息,这黄金万两还没看见影儿,有的已经落魄不堪了哈哈哈!”
“要老夫说,这皇帝莫不是老糊涂了,这至尊法器一旦被谁到手,那必定是先用在自己身上啊,到时候参透天地灵志,引日月为力,要什么有什么,”那半旬老人往前一凑,神神秘秘的说:“别道延绵益寿,长生不老了,那法器里藏的力量,镇压四海,统一六界都绰绰有余。”
“此话当真?!”
“喂,你个老狐狸 ,可别乱说话啊,那东西要真有这么厉害,别说咱们几个知道了,那老皇帝肯定把消息压的死死的,要一个人独吞咯!”
“哈哈哈,就是啊,江湖传闻谁不会,我还说我祖上跟那失踪了三百年的九色鹿是拜把子弟兄呢!”
“就是就是,还延绵益寿,长生不老?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爻典堂求几颗青春永驻的灵丹,可比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生意强多了,老胡又在吹牛!”
“哎你们几个,”被叫作老胡的人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去去去小兔崽子,你们懂什么?要是真有这么简单那皇帝老儿躺在龙椅上数钱不好?干嘛大动干戈找一个甚有可能不存在的法器!”
老胡可是十日有九日半在澜水城逛悠的老妖,他今日非得给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个教训。他猛的灌了一口酒,擦擦嘴道:“百年前人妖大战,那可谓死伤惨重,血流成河,后来人族与妖族达成协议,人族派神女镇守不周山,妖族退至山海,守护维持着妖族灵脉的云中树,这九鹿蛊则是云中树的命!它力量不仅引来各族的觊觎,就算是他们妖族中人暗中窥探的也不少,后来突然有一天,九色鹿妖失踪,九鹿蛊分裂流散到世间各处,云中树枯竭,妖族四处流亡,混迹各界。”
几个小孩怕是对神神鬼鬼的事儿拒绝不了,嘴上说着不信,倒是现在都听的津津有味,“咳,传说这九鹿蛊,可不止长生不老,它最厉害之处一一”
老胡听说书的听了不少,现在想在几个小辈面前下个威风,架子还是有的。他故意拉长嗓音,一字一顿的说:“是起死回生,得升天道!”
浓汤升起的香雾,笼罩着几个光着膀子的青年人和大着嗓门的老胡。
人间修筑神庙,虔诚的供奉着神官,延续百年香火,受万人景仰。
老胡满意的看着开了眼见了世面的小孩,满意的顺了顺胡子,又满意的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这边的嚷闹突然归于寂静,自然没逃过各位来客的注意,台闻磔静静的听着,未作评价。
倒是檀召忱,吊儿郎当坐着,听着一路的装神弄鬼,他随手拿起一根黄瓜,“小磔,那老头儿说的你信吗?”
台闻磔抿了一口茶,“那老人家说的真不真我不知道,但是那个,”他朝着一个最开始质疑的小妖轻轻点头,“就是祖上和你的那只妖当过拜把子兄弟的,几日前我查到他在兰宁城贩卖假讯,背后框了不少银子。”
“嚯,”檀召忱嘎嘣咬了一口黄瓜,偏头看了看:“这虚情假意防不胜防啊,小磔你可要看好我哦。”
台闻磔扯了扯嘴角,正要表示讽刺之意,却在开口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打断。
市井寻常人安分守己,澜水城也不是出门就可以看到的,它神秘莫测,无影无踪。但不管是哪一座城,都有一条道,来迎接那些不速之客。
水穷处浓香滚滚,虽然几处角落时而热闹时而寂静,各怀心事,各具密探,也挡不住表面轻松愉悦的气氛。
而此时,所有的浓雾像是被压下,冰凉的寒意随着椎骨弥漫,喧嚷和欢闹归为沉静,檀召忱和台闻磔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正阳投下的光芒被挡住,一位女子站在阴影中央。
她一身洁白,手执着一把伞。
伞骨非金非木,是极寒之地千年玄冰打造,将光线折射的锐利,锋寒。伞面边缘覆盖着一层薄纱,从伞盖及地,如烟似雾,连接着她半边裙尾,像是隐藏她的气息,又像是向周遭宣告她的到来。
朦胧的冰雾从那位女子的身边扩散,她独身而来,未带一侍一从。
另一侧到脖颈的纱幔下是她雪白的霜发,轻轻拂动,在斑斓的澜水城显得格格不入,但在半掩的容貌下,不是被迫孤独的悲凉,更像是主动择决的清冷。
她抬步,身段端庄,极雅。
雪在她身上不似娇柔的缠绵,而是孤傲,莫近。
先前的店小二又热情的迎了上去,在她面前点头哈腰,台闻磔觉得他是不会向那位女子探讨死不死的问题了。
极寒之地的气息扫过每个人的鼻翼,随着那女子步入隔间,水穷处里的客人也由窃窃私语恢复到之前的热闹。
“那位,”檀召忱朝那女子落座的方向打了个响指,“雪女,生于极寒之地,长于终年长雪。她们那里女子为尊,隔绝外世,几百年才下到人间一趟,凡尘不染,杂污莫近。”
他见台闻磔不说话,又想了想,“倒是和台姐姐的不周山很像。”
听到这句,台闻磔疲倦的神色消散,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温柔漫上眼底,甚至连语调都轻了几分,“阿姐的山有四季。”
檀召忱抬头看了他一眼,眼晴弯起来,“嗯。”
水穷处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客人,或多或少,都是想从这里打听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虽说是等故友,但桌子上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在锅里滚来滚去了,“唉,没想到这传说中的九鹿蛊这么厉害呢,居然连极寒之地的人都请下来了。”
檀召忱的嘴是没有一刻闲着的,“也不知道她们信了哪道。”
“别人的事你少管。”台闻磔撇了一眼檀召忱,淡淡的说。
“是吧?”檀召忱歪歪头,“那你干嘛一直看我身后呢,哎呀这不知道的,还当是你的哪位老相好~”
台闻磔这下连眉都懒得皱了,他右手扣住茶杯,“在我把这东西扔到你头上之前,你自己回头看看。”
檀召忱抵住了额头,很熟练的讨饶:“好的我马上回,那杯子挺值钱的,咱们可以先把它放下吗?”
说完,他迅速回头看了一下,虽然间隔较远,但比台闻磔还冷的那张脸让他印象深刻。
“嚯,那不是贺家小公子嘛,天哪天哪天哪,我记得他上次干完那个事儿后,要银子有银子要地位有地位,干嘛还要跟别人抢饭吃。”
檀召忱对那些死板的堂文课实在兴趣索然,有空就大摇大摆的走进澜水城,没空就黑灯瞎火的溜进澜水城。
他在清雨,烈阳下兜兜转转,近海远山,耳闻鹿鸣。
“嗯。”台闻磔又撇了他一眼,“我竟不知道你知道那件事,以前不该觉得你徒有其表。”
“嗯?”檀召忱很抱歉的一笑,“居然被你发现了,人家可是高官门第,我上次只听到那小孩子一言不合发疯灭了自己家门,该撕的撕该杀的杀,贺家上下百余人口死的整整齐齐,他爹尤为惨烈。”
檀召忱眯起眼睛,带着戏谑的说:“听说都跪下叫他爹了,被那小孩子一脚踹出十余丈,据说是当场毙命,但我看啊,依贺家小公子这种疯法,得留下慢慢磨。”
台闻磔默默的松开茶杯,“看出来你挺赞同。”
“不会,这换作是我…”檀召忱扬起一边眉毛,托腮细细观察台闻磔神情,然后低头收起笑,沉下眼神,学着台闻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砰!”
那只可怜的茶杯最终还是走完了它短暂的寿命。
“哇哦。”
檀召忱终是忍不住,看着支离破碎的茶杯尸体,他闭上眼睛,单手捂住脸,干净的嗓音笑的颤抖,“天哪…我们小磔啊。”
台闻磔懒得理他,沉声说道:“贺大人手握重权,在朝廷地位不低,特别是近几年,对朝廷的政令一直是敷衍了事,甚至有佣兵自重的倾向,特别是兰台,临照,安平城,千嶂关…”
台闻磔不仅很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同于檀召忱活到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死皮赖脸拉着他闯江湖,他对很多事情的属于机关算计,尤其是对许多高官,朝臣。
“前些年北境连年大旱,草原凋蔽,牛马成冢,边关的女人小孩饿死了很多。胡人和沙关等外族受不了风沙侵袭,生存的本能压倒了盟约和对大峥的敬畏。
他们联合兵力,趁着妖族灵力枯竭,其他四族未成气候之际,捕训妖兽,奴役魔怪,突袭大峥边陲,争夺肥沃之地。但大峥强盛,除了兰宁城少天然水源,没有其他地方像北境那样断水断粮。
兰台谢将军防卫两余月,就瓦解了外族主力,他将俘虏的妖兽放归山林大泽,甚至理解那些袭击大峥的荒蛮人,给予他们粮食和衣物,更将老弱妇孺护送归乡,化干戈为玉帛。
他引水渠,修凿道,派耕者繁生其地,授储粮之法,赫免有罪之人充盈耕力,实属大将风范。”
檀召忱很认真的听着,在这段没有半个“贺”字的真情流露中时不时附和两声,见台闻磔稍停,他眨眨眼睛,“所以咱来龙交代完了,贺家的去脉呢?你就像老师念堂文一样,真不知道的还当是安平城的贺家扬了祖籍,毕恭毕敬的当外族人呢。”
台闻磔静了两秒,面不改色的转弯:“而和他一起防御的贺将军,和他做法完全相反。”
他似乎很是抵触,尽量简而意洁的做出对比,“圣上虽惜爱百姓,但也有拓展疆域的野心,愿意给他全力支持。没想到贺将军不上道,开始对朝廷装聋作哑,私藏兵力,把卫兰台,安平,和令人闻风丧胆的千嶂关。
谢将军忙碌在外,自然不能从内部瓦解,如果从外部强行攻击又不好给那些老将们交代。贺将军借了这么一个空,对外宣称休养生息,养老在家,实际不知道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台闻磔完全鄙视这种行为,“而现在,就在一夜之间,他年轻时流连花丛诞下的小儿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意有所指的看了檀召忱一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贺府上下血流成河,百鬼悲泣。”
他转头,将视线从檀召忱身上离开,掀了掀眼皮看着不远处的贺辙,“没想到他灵力如此强悍,今年弱冠,听说在贺府处境一直不好,娘亲曾是西域名动一时的美人,但十几年前贺将军与西域兵戎相见,偶然邂逅,将她抢过来作了妾室…”
他顿了顿,“贺夫人定是不能容忍,贺将军强娶过来之后也未对她生活有过过问。生下贺辙几年后便不堪折磨,悬梁自尽,而贺家小公子,不出意外的话,这十几年的处境应该是一直不好。”
“原来如此,”檀召忱了然的点点头,“明白了,总而言之,就贺将军啊,负朝负妻负卿,连亲生儿子十几年不过问几句。”
他嗤笑一声,“那就说的通了,小朋友干的挺漂亮,这样心被狗吃了的爹,要着让朝廷虎视眈眈,不要死了浪费土地。光着一道杀母之仇,就够他爹万劫难逃,啧啧。”
檀召忱直摇头,“何况十几年的折磨和煎熬呢,这下好了,这事儿要是传出来,他家大门口河桥下那块八百年的石头都得活过来拍手叫好。”
“嗯,所以贺家灭门这件事对贺家小公子和圣上来言也是好事,不仅顺理成章的除去危胁,还收回精兵,估计这事也不会严查到底,草草结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台闻磔略一沉思,“这几年圣上心腹已成,那些边陲老将大多告老还乡,就算再起战事,难以再上阵杀敌,空出的将位自然也不能让十六岁的小公子继承,这次也就顺水推舟,盖棺‘命运多舛,家仇难定’。看贺小公子年纪尚小,生于苦难,又天赋异禀,应该不会过于苟责。”
“唉~谁知道呢,帝王多疑又无情,保不准忌惮这小崽子狼子野心,恐怕养虎为患,巴不得以弑父之名给贺家连根拔起,斩草除根呢。”
檀召忱的大逆不道被台闻磔一记冷眼蹬回去,“咳,这…两成吧。当朝圣上年少登基,以安民之道深得载舟,虽说近些年也安享福禄,疏乎朝政,但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这小孩身世又那么凄惨,说不定带回去认个皇外孙,给小孩儿感动的哗哗掉眼泪,日后成左膀右臂,既做了样子又给了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嗯,虽说朝廷不理人间之外,但江湖路远,山林鸟众,说话还是小心为…”
话尾未落,台闻磔突然抬头,伸手向前在檀召忱肩上猛得推了一把,而此时,本来站着坐着都没什么正形的檀召忱眼神凌厉,也同时出手,借力后推台闻磔的左肩。
尖锐的刀刃划破虚空,顺着他俩刚坐的方向直飞而去,刃尖在水穷处的栈壁上留下两道锋利的印记,又在空中旋转向两人而去。
澜水城鱼龙混杂,小打小闹也是常事,但很少有人在别人的客栈中挑事儿,一想到这动静会把水穷处的老板娘吵过来,有些心里有鬼的客人急忙放下碗筷,退避三舍。
那会儿隔得远,勿勿一督的檀召忱这才彻底看清了那小崽子的模样。
一身紧身黑衣,头发束得比旁边的台闻磔还板正,眉眼丝毫没有同龄人的清纯天真,不知道是不是跟穿的像奔丧似的有关,他眼神极为冰冷,像无人涉足的深潭,看过来时深邃到麻木。
台闻磔日常冷脸是礼貌的疏离,虽然厌世倒也没有像对面小家伙那样明晃晃的生无可恋,长得倒是挺有人情味儿的,娘亲不愧是当年名动西域的美人,完美的掩盖了他爹粗糙的缺陷。
檀召忱快速地将他俩对比,发现和台闻磔待在一起时简直是春暖花开。
贺辙发出暗器的手还未收回,侧目看着他俩,毫不掩饰纯粹的恶意。
台闻磔剑未出鞘,他翻转鞘身,提到唇前,鞘柄与刀刃的相撞扰了两颗玉佩的清静。
檀召忱骤然伸手,合掌间是归来的暗刀,“折鹤”两个字清晰的刻在刃片上。
“呦,”檀召忱往上抛了抛,有点好笑的说:“小狼狗把祖宗的字都改了,看来真是气得不轻啊。”
台闻磔快步挡到檀召忱面前,看着缓缓起身的贺辙,他并未出剑,而是轻声道:“我们与贺公子素无嫌隙,贺公子这是何意?”
水穷处今日也是倒了大霉,前有雪女隆重出场,后有小孩隆重出招。
檀召忱没想到这小崽子的脸色还能再差上几分,要是他们三个在这里动手估计要赔很多钱。一想到云姐姐一会儿好巧不巧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檀召忱眼皮跳了跳,扯出一个哄小孩儿的笑,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冲着大门口:“小狼狗这边走?”
不知道是不是檀召忱笑得太假,还是本来就不好笑,贺辙的气息猛然迸发,周围的桌椅往后弹开,他气压极低,眼神狠辣,合并的五指下是反出寒光的暗刃,台闻磔心里叹了一口气,准备接招。
可就在贺辙移动的瞬间,台闻磔瞳孔猛缩,一道力不轻不重的压在他的右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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