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盛京,晨光微熹,清早的风有些凉。
东平侯府的陪嫁仆妇焦氏领着一行宫人端着铜盆、净水、清茶,绕过大红丝绦装点的紫杉木回廊,叩响一处偏殿寝阁的门。“侧妃娘娘,时辰到了,该起身了。”
东宫不比侯府自家门户随心随性,这里规制森严,效比皇宫。稍有行差踏错那就是掉脑袋的大事。在东平侯府如鱼得水的老人儿焦妈妈来了也是照样如履薄冰。
焦妈妈连叩了三遍门,不见里面有任何回应。她思及大婚前日种种,怕明大娘子真的做了什么傻事,到时候牵累家人,整个东平侯府都逃不过灭顶之灾。
心里这样思虑,焦妈妈却不敢声张,面上仍是如常。侧头令身后宫婢暂退,自己推开门进了寝阁。
檀木床榻上轻缦垂下,隐约透出纤瘦的身影,似乎还在睡中,身上穿着昨日大婚艳红的喜袍。
焦妈妈松了口气,把门关严,走过去唤人:“侧妃、侧妃,该起身了。”
她掀开帐幔,嘴上唠叨:“虽说皇后娘娘体恤,特免今日的请安,可上晌也要入长秋宫赴宴,大娘子初入东宫,还须立身行己,早早在这深宫立足,不好行差踏错,惹人非议的。”
眼前背影单薄的人没动,只轻浅的“唔”,一声,似是有苏醒的迹象。
焦妈妈听着这声音比往常娇嗔,心想她家姑娘定然心里委屈。姑娘原本早定了亲事,跟先前的赵家二郎青梅竹马情谊甚笃,因为上头神仙打架一句话成了东宫侧妃,本就心里委屈无处申辩,昨日大婚又遇太子殿下冷落,新婚之夜竟然一夜未至新房。
里子面子都没了,焦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往后的日子难过,她从小奶她长大的,心里想着直发酸。
可纵然她心里心疼,日子还是得过,又软了口气哄人起身:“好大娘,你可是咱们家平日里最有规矩的娘子,怎么也学三娘子赖床了,快快起身,万一太子殿下来……”
“嗯…太子殿下来了?”榻上少女懒懒坐起身,声音软腻,葱白的手指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看向焦妈妈。
这一眼焦妈妈魂都要飞了。
明妩被扰了清梦也不恼,她长这么大没遇见过什么不顺的事,没什么脾气 ,只是娇声娇气地问:“不是不过来吗?”
话音刚落就被焦妈妈一把捂住了嘴,明妩秀气的眉毛皱起来,被捂着嘴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焦妈妈是明大娘子的奶娘,随着大娘嫁入东宫,天杀的大婚第二日清早看见她家三娘睡在喜床上。
“三娘子!”焦妈妈急得想跺脚又不敢,生生憋着,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好半晌,只敢压低了声音询问,“祖奶奶!你怎么在这儿?”
明妩原本还有点困,见大姐姐的乳娘急成这样,也没了什么睡意。她其实同这位妈妈不熟,只不过听大姐姐提起过乳娘待姐姐极好,明妩十分给面子地抬起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没心没肺地说:“我同大姐姐换了衣服。”
还替姐姐上了花轿。
这位焦妈妈听了这话又险些一下子栽下去一命呜呼,明妩眨了眨眼,好心安慰起来:“没事的,母亲的训诫我偷听到了,焦妈妈,不用担心,你假装我是姐姐就好了。”
老天爷!
焦妈妈方才生怕一打开门看见明大娘寻了短见,到时候侯府覆灭株连九族。
没想到竟是偷天换日,大娘子变成了三娘子。
三娘子和大娘子不一样。
大娘子是自小在夫人膝下精心培养的名门贵女,品貌德行样样都在京中出了名的拔尖,上门求娶的官家公子踏破门槛。论起品行、容貌、家世,亲王正妃也是做得的。
眼前这个小三娘,旁人不知道,她这个自家下人却是清楚。小三娘虽说和大娘一母同胞,同是东平侯夫人所出,却因夫人母家缘由,自幼养在扬州外祖家。扬州富庶之地,三娘外祖家又是江南巨贾,三娘从小金玉堆里长大,养了一身娇奢脾性。
才被接回来不足两月,她父母兄弟姊妹更是对她宠爱非常。
平素里只知贪睡、享乐、挑剔……哪里是嫁入东宫侍奉储君的料子?
焦妈妈想到日后万一一不小心三娘闯出祸端,她有点欲哭无泪,还不如洗干净脖子一刀来得痛快!
还想再说点什么,焦妈妈一时脑袋锈住还没想出来,寝殿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敲响。
明妩圆圆的眼睛乖巧地看一眼焦妈妈,后者认命地皱着眉毛问门外人:“什么事?”
“焦妈妈。”门外是明大娘子的陪嫁丫鬟秋仲,“奴婢问了殿下的黄门郎,太子殿下一早便入宫了,门外已备好了马车,我们需得自行入宫。”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焦妈妈同门外的秋仲应了声,转回头来看向明妩。
其实仔细看一看这个小三娘除了养得娇气、生活奢靡、规矩不好以外还是有一些优点的。
比如说就连现在这般贴近了细细打量也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生得实在粉面桃腮,娇媚无二。她有双氤氲水泽的圆眼,眼尾微微上翘,看人的时候蒲扇一样的睫毛忽闪,像是一下一下扫在人心上,说不出来的勾人。
焦妈妈认命地问明妩:“是你大姐姐的主意?”
小三娘不疑有他,点点头。
“夫人可知晓?”
明妩掀起眼,看这陌生寝殿,窗纸透进来明亮的光线。
天都亮了,明妩说:“昨晚不知道,现在估计知道了。”
焦妈妈知道大娘是个主意正的,小三娘若是自作主张上了花轿明家定然很快发现,不会如现在一般一夜过去一点儿消息也没给过来。
她思及此,一瞬间心如死灰。也不再问别的,只是同明妩说她来想办法,她只需要从现在这一刻起记住她是明大娘子,千万不要出了差错。
外面传进来两声喜鹊的啼鸣,天光已然大亮。
明妩小心地摘下来头上沉甸甸的凤冠,揉揉被压痛的额角。昨晚她有点害怕了,缩在了被子里,隐隐约约听见外面宫婢说她真可怜,新婚第一夜就被丈夫冷落,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倒是没有担心那么多,只是有点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着了。
……
也不知道焦妈妈用了什么办法,秋仲、冬序她们进门以后就真的面不改色把她当成大姐姐。
明妩享福享惯了,懒洋洋由着她们帮她梳洗上妆。
今日的衣裙好看,一套金线云绣的浅藕色宫装,焦妈妈说这是宫廷绣娘们日夜不停一针一线赶工三个月才做出来的,皇后娘娘赏赐,肯定是顶好的。明妩勉强合意,珠钗她不太喜欢,金子太沉太俗气,她喜欢玉,黄金有价玉无价。
只是她刚拿起来,想说这个不好,就被焦妈妈摁下,说这是太子侧妃规制,一切都要按规矩来。
“唉。”明妩托着腮叹口气。阿妩好可怜。阿妩现在连喜欢的珠钗都不能选了。
*
上晌春光无限,几缕金黄丝缕照上御书房外抽条的绿柳枝头。
御书房正殿内燃一盏缭绕的龙涎香,殿内几位官服加身的年轻男子朝书案前拱手躬身告退,他们视线终点案头后,玄衣男人手臂搭在椅上,淡漠掀起眼,未置可否。
他未动分毫,周身却仍满是不敢逼视的上位者威严之气。包含一点让人难于发觉的冷寂。
案前黄门提醒了声:“余大人,您请留步。”
吏部侍郎余嘉石是太子殿下幼时伴读,他闻言,忙转回身,朝案上拱手:“臣要去庆元殿赴宴,殿下同往?”
长长的檀木书案后,谢曜一手长指合上最后那张折子,重新撩起薄薄的眼皮:“嗯。”
余嘉石退后一步,敬恭地让出路,心里有些忐忑。人人皆知他是太子近臣,东宫心腹之人,却无人知他在这位阴晴莫测的储君面前也唯有伏低做小揣测上意。
尤其陛下圣体抱恙之后,将一重繁杂琐事全部交由太子处理。看似放权给储君,实则有名无实。太子殿下如被置于炭火之上,愈发沉默寡言,阴晴不定。
余嘉石心中思度须臾,跟到太子身后,低声问询:“殿下是否还有其他事交待臣。”
出了御书房,远处遥遥传来一阵女子语声。假山石半掩住人群,那群女子衣衫名贵,装束不凡。今日不单群臣宮宴,听闻皇后娘娘也在长秋宫摆席,宴请贵族女眷,想必那便是今日女宾。
谢曜视线停驻在语声喧嚣那边,剑眉浅皱,淡声道:“没有。”
余嘉石暗暗擦了一把汗,看眼太子殿下,又看向人语处:“那许是京中贵族女眷,来赴皇后娘娘长秋宫宴。”
人群虽然不与他们正对,却是往西北方行,须臾稍近一些,余嘉石见众人皆围绕一位紫衣金冠的少女语笑讨好,那少女即使远远看也是黛眉朱唇,身量纤纤,面容颈项白玉般莹白,是个绝顶的美娇娘。
他不由得感叹:“紫衣娘子不知是谁家女郎,好像未曾见过,真是品貌姝绝。”
他目光不大舍得收回,多看了两眼 ,未注意到太子殿下始终只字未言。
边上的黄门慌忙咳嗽两声:“咳咳。”
“余大人。”黄门认出那身赶制的宫装,面露难色地提醒,“那是我家侧妃娘娘。”
头顶不知何时飞过来一行黑乎乎的乌鸦,很不合时宜地啊啊啊啊叫了几声。
余嘉石一时愣住,不敢对上太子爷冷冷淡淡扫过来的那一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