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头高悬，暖洋洋的金光照进长秋宫偏殿。殿中设女宾席八十八位，来的皆是皇亲国戚郡主千金。
筵席还未正式开始，宫人们鱼贯而入上好珍稀佳肴便立于席位后方。
殿上正位空悬，长秋宫的主人皇后娘娘一直没有现身，只派来一位年长女官，立于殿上读了一大堆文绉绉的什么话。
明妩听得昏昏欲睡，手臂支在案上撑着脑袋，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濯白的小臂，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光线反射白得晃眼。
坐在她旁边位子上的好像是什么齐老王爷家的草包郡主，头顶上戴了一脑袋各式各样的珠钗，缠着她问：“你快说呀，不是说我这衣裙搭得不好吗？”
偏殿装潢恢弘，挑高数米，上方空空荡荡，回响着女官干脆利落的声音。
她们这样小声说话影响不到什么。
明妩睡意沉沉，费力地望过去一眼，又被迫看了一遍这郡主身上花团锦簇的衣裳。
她摇了摇头，迷迷糊糊地说：“我只教一遍，听好了。”
郡主求知若渴，凑过来半边身子仔细听。
明妩眼睛也没睁开，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前翕动。今天敷了妆粉，面颊白皙透亮，嫩得像是一碰就破。
小郡主看着她这张漂亮的脸蛋挪不开眼，头顶上珠翠因为她动作丁零当啷响个没完。
“你只需要记住一个口诀。”明妩喜欢逗这种看起来没什么心眼的小傻子，“儒裙基础，外袍就不基础。头饰繁复，衣裳就不繁复。有繁有简，相得益彰。”
“什么意思？”小郡主也没什么文化，“你说简单点呗？”
“唉。”明妩慢悠悠张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人一身的珠光宝气，叹着气摇了摇头，“你的脸蛋倒是好看。”
“那是自然不肖说。”小郡主洋洋得意。
明妩又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果然是脸基础，脑袋就不基础。”
小郡主听着这话咂摸半天回不过味来，还当是什么好话，想再说点什么，听到明妩身后婢女轻咳两声。
明妩回过头，看到冬序憋着笑提醒：“要开席了。”
“嗯。”她应了声，倦倦地睁开眼睛，看到其他人全都正襟危坐，自己也慢吞吞换了种看上去端庄一点的坐姿。
殿前黄门通报一声——“皇后娘娘到——”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了几个来回。
所有人一起从席位前站起身，躬身行礼。明妩自然也跟着一同。她不是不通礼仪的乡野丫头，外祖家沈氏虽是商贾门户，却极重礼德教养。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被外祖父日日耳提面命，要礼仪规整，要读书明理，要永葆善良。
不过除了她的教育问题，其他时候外祖父还是很疼她的。用二姐姐的话说，就是要风给风要雨给雨，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捧到她面前，养成她这娇懒性子。
每年兄姐们到扬州看她的时候都骂她花钱如流水，成日懒懒散散的什么也不做。那个时候外祖父每每叹息，总说他把她惯坏了，往后该嫁个什么样的儿郎才能骄纵她继续过这游手好闲听曲享乐的舒爽日子。
明妩其实也偷偷想过。大概哪个闺阁女子都偷偷想过自己往后会嫁什么样的郎君。
可能她有点贪心，还有点挑剔，所以一直没想出来她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小郎君。扬州城里跟她自小玩到大的王小郎君很好，跟她脾性甚为相合，昔年一起游玩闯祸，现在回想起还有那么一点怀念。只是实在瘦弱了些，弱不禁风孩子气，她回京那天王郎君哭得涕泗横流响声震天，她头都大了，经过郑重考量她还是当他是好姐妹能长寿一点。
来到京城以后她看大姐姐的未婚夫婿陆表哥很好，稳中持重，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只是实在皮肤糙了一些，她庆幸跟他是姐夫姨妹的关系，也好看不清晰脸上那些坑洼地。
她有时候也觉得她想别人这些事实在歹毒了些，不过好在她从未同人讲过，旁人都以为她是个人畜无害的乖女娘。
跟两个姐姐挤在一张榻上睡觉的时候她们偷偷问过她想让娘给寻个什么样的夫婿，明妩在姐姐们的逼问下，终于总结出了一套规格有点高的录用模板。
要相貌堂堂、体格丰硕、身体康健……嗯，最好是像二姐姐不给她看的那本秘密画册里的一样，能把她抱起来、拎过去、翻过来覆过去……不过后面的她没说，要是被发现她偷看了那册子还拓印了几本给丫鬟们传着看，二姐姐非一招铁砂掌劈了她不可。
“就这么点儿要求？”大姐姐追问。
“还没说完。”明妩靠在姐姐香软的肩头，掰着手指念叨，“他最好喜欢穿黑色衣衫，要衣料顶好的，最好是杭州产的，挺而不硬，最衬一身矜贵气。要熏香，要檀木香，不要鲜花香，那太娘娘腔。做什么行当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银子，我一个月要每日每晚衣裳不重样，必须是桑蚕丝的不然我要过敏起疹子，上妆的妆粉螺子黛要每月一换，受潮了我的脸就毁掉了，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行的。还有他一定得独一无二地喜爱我疼爱我，日子不能太平淡，要轰轰烈烈波澜壮阔才好，像画本子里一生一世一双人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后面还有很多，大到家世背景、人品德行，小到抽不抽烟喝不喝酒、爱不爱打牌……都有要求，明妩具体有点儿不记得了。
只是记得那晚上睡觉前二姐姐把薄被衾蒙她脸上，让她早点睡觉，少说胡话，滚回梦里进宫嫁皇帝去。
……
“今日皆是皇室宗亲，全当家宴，不必拘礼。”
一道端方声线将明妩的思绪拉回现实。
大殿主位雍容夫人道声免礼，众人才终于又重新坐回座位上，不过看起来显然比方才更拘谨些。
明妩没有见过真人，但大约知道这就是大周朝的皇后娘娘。余光里窥见一点明黄色，那夫人一身气派不比寻常，听说她是太子殿下的亲生母亲，母子一样的华贵气派，不怒自威。
外面艳阳天不知什么时候飘过来一团乌云，轰轰隆隆响了几声闷雷，雨就这么哗啦啦下起来了。
明妩坐回软垫上，席面已开，觥筹交错。她看着面前食案上还是吃不习惯的北方吃食，花炊鹌鹑、荔枝白腰子、黄焖羊炙、莲子八宝鸭、一品官燕……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菜。
一旁秋仲在帮她布菜。明妩拿起汤匙小小舀了一口燕窝，是甜甜的很好吃，可她还是有点沮丧。
她想起之前想要什么样的郎君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了。反正现在她的夫婿已经尘埃落定，嫁进东宫连二婚改嫁再觅良缘恐怕都不行了。
咬了一口香喷喷的羊炙，嫩嫩的，大概是羔羊肉，一口咬开汁水满满，就是有点膻。她嘴特别灵，一点不喜欢的味道都能尝出来。她不喜欢羊肉，她喜欢螃蟹，喜欢江南一粒一粒分分明的白米。
母亲说盛京城东平侯府就是她的家，她花了两个月才努力融入了一点。
她有点想家了。
可是现在不用说扬州，她连那个不太熟悉的家也回不去了。
她是个娇气包，一点委屈就想哭，现在又忍不住眨巴眨巴眼睛吸吸鼻子，总不能哭给这么多人看。
明妩有点在心里怪那个太子，莫名其妙的，她成了太子的小妾。虽说他是当朝太子，可她从前也是发过誓不与人为妾的。
外面雨越下越大。乌糟糟的雨云压下来，天好像也变低了，跟这座大殿一样低。
宫宴上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一班舞乐，密集的鼓点像是为雨声喝彩，催促着这场初夏的雨极速蔓延。
明妩想起来，其实她是见过太子的。两个月前，在她那支长长的马队进京的官道上。不长眼的流寇劫道，劫的还不是她这支被外祖父塞了几万两银子跟数不清宝贝的马队，劫的是走在他们前面那支轻装简从精良的队伍。
她偷偷掀起车帘，隔着漫卷的黄沙，远远地看了看。那是一整队精壮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像是官府当兵的。
也不知道那些流寇是不是脑袋烧坏了打劫他们，被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有一个聪明一点，晓得擒贼先擒王，冲着为首那人去，锋利的宽刀直直劈过去，这一下子人得一分为二。
明妩深吸了一口气，缩到车边，刚想叫马队的李护卫好好保护她，就见那支队伍为首那人手起刀落，一剑挑翻来人，身上黑色骑装被溅上血，他长臂一伸，往那人尸身衣服上擦干净剑上血。
隔着很远很远，她看到他挺直的脊背，修长的颈项，劲瘦的手臂，十**岁少年样单薄的身形，却有着冷冽、寂寥、见血封喉般的气场。
没有看到他的脸，后来才听到其他人说，那个人是当今太子谢曜。
那天下了雨，路过的时候都是血腥的气味，她眼里总是闪回那天男人手中长剑寒凉四射的光。也许是吓到了，她回来就发了好几天的烧，现在还没有好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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