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府历第九千七百年，五月廿九，正午。
关庭月应邀而来的第四日。
正值论道集会期间，万明学宫的执事堂内人头攒动，玉签碰撞、奖励发放的动静与低阶修士们的议论声混作一团。
好不热闹。
而在这片鼎沸人声间，一道素白身影却显得极为突兀，与周遭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她只是站在任务栏前，就令周遭的学宫弟子感到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威压。
“…那是谁人？修为竟是金丹巅峰。如此面生，不像是本地妖修？”
“废话！没见着是人族？定是几日前从上清界中州来的世家子——休要妄论。”
关庭月并未将他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用神识扫过挂在墙面上的玉签后，心念一动，接下了件清剿巨隼的任务。待那枚玉签落入掌心，她便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前刚下过一场小雨，石板路上还留着未被太阳晒干的水渍，不时能看见有三两成群的妖修弟子在路上嬉笑打闹着。
倒是比中州主城内的低阶修士要轻松些。
看来梧江城账目上的“一清二白”还真是落到了实处。
关庭月这么想着，指尖微动，从袖中抽出了一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稿纸，缓缓摩挲着那片朱砂色的字迹。
思绪也随之飘回了三日前的清晨。
彼时她初至万明学宫，听闻藏书阁有妖域地图与风物志免费发放，便顺道前去一观，权当熟悉熟悉梧江城的“风土人情”。
将地图与风物志收入囊中后，她正欲转身往执事堂去，却在书阁门前捡到了叠写得密密麻麻的手稿。
纸质寻常，墨迹尚新，显然是有人匆忙间无意落下。
本想直接交予书阁的执事弟子，但在无意识瞥过稿纸首页的一瞬间，关庭月的目光却被朱砂写就的几个大字攫住：
「妖域文化产业振兴暨修真界通俗文学发展计划书」
倒是没见过的东西。
她放出一缕神识，仔细扫过那些潦草却尚能辨认的字句，不由得微微蹙眉。
其左所列条目，无一不比标题还要惊世骇俗。
纸上墨迹斑斑，显然曾遭到作者多次涂改，不少异体字驳杂其中，本该留白的地方全被画满了简陋的涂鸦，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异想天开的野心。
「打造修真界最大话本供应商」，「建立玉符追更平台」，「挖掘反派视角蓝海市场」等不明所谓的词句更是写了不少
甚至还有“IP衍生开发”这种令人费解的词。
阅至末页，字迹陡然变得颓唐无力，画在旁侧的涂鸦也更加混乱了起来。
「启动资金」一栏中，作者绝望地写下了一段备注：“当前可支配资产：下品灵石二十三枚，凝气丹五颗。另：老爹说祖宅抵押给龙族了，别想。”
落款处无姓无名，只有一个画得歪歪扭扭、龇牙咧嘴的狼头涂鸦。
关庭月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兴味，她轻轻抚平纸上的褶皱，轻笑一声。
好了，「计划书」既已读完，该到“理解”内容的时候了。
稍稍收敛了自身的气息，从指尖放出一道金光，不过须臾，那些于她而言艰涩难懂的词汇语句，都化成了识海中偶然泛起的浪涛，逐渐与原有的记忆融合。
在斩心诀的解析之下，那些词句所承载的意义与概念恍如涓流归海，融入她的认知，化为己用。
连同手稿作者那份源自异世的追忆之情。
果然，这等“惊世骇俗之作”的笔者，也绝非等闲之辈。
以心悟心，共感而鸣，这斩心诀还真是好使，不枉自己几年前拼死拼活地通过试炼，得了冕日天尊的传承。
只可惜因之招了豺狼红眼，以致魂魄受损…
若要夺回那道人魂，她须铸一柄利剑，寻一个变数。
而手上这份“计划书”和它那来自异界的主人，正合适。
……
雨后初霁，演武场的地面上还留着大大小小的水洼，不时有结伴而行的修士从中经过。
刚完成任务的景永夜在观战席上随便找了个石椅坐下，稍作休息。
他看着来往的各类修士，下意识地看了眼挂在腰间的炼魂炉，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醒前世记忆的兴奋劲儿早被时间给冲淡了。他穿越是穿越了，但想干点小买卖都没创业资金，开局送的外挂也毫无用武之地。
谁的金手指是五个住在炉子里、成分复杂的反派啊？
每个单独拎出来都能写本恶人流小说了。
这对吗？
堂堂狼妖少主，如今全身家当只有几十块下品灵石，说出去也不怕那些从中州来的世家子弟们笑掉大牙。
“唉……”景永夜又叹了口气，摸出一枚辟谷丹塞进了嘴。
腰间的炼魂炉晃动了几下，识海中也响起了某位老前辈的声音。
“…我都说了，来钱快的路数就没有合规矩的。你若偏放不下这个良心，那就只得让小张他给你看看学宫里哪些地方捡得到灵石了——”
说话者是炼魂炉的第二任主人李行弈，大争之世后纵向对比最强的卦师，殒命前已抵半步仙的境界，就是个人的道德水平……有待提高。
另外四位老前辈分别是：亲手灭杀仙帝的神君，专攻丹毒之术的前魔尊，臭名昭著的仙盟前盟主，以及一位曾参与过话本出版工作的…合欢宗前圣女。
他们在修真界的声望可不仅仅是毁誉参半，恶名在外的那几位，说是遗臭万年都不为过了。
景永夜好歹还是个少主，代表的是整座梧江城乃至于整个妖域的脸面。
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干非法勾当？他可不敢。
唯二具有借鉴意义的发迹史恐怕只有跟着魔尊捡垃圾，或者给圣女大人送份润笔钱，求人家写几卷话本拿出去刻印售卖。
但他现在可承担不起那么高昂的费用。
景永夜正欲同老李反驳二三，却有道陌生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吓得他脊背一凉。
“…阁下可是梧江城少主景永夜？”
“在下关庭月，中州人士。”
他猛地转过身去，瞧见有位白衣胜雪的剑修女子朝他微微颔首，未被刘海遮挡住的左眼似有寒星闪烁。
景永夜喉咙发干，很想直接开口否认这个既定的事实，但腰间的炼魂炉已经自动把答案写在了脸上，没留下半点可“操作”的空间。
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正、正是。不知关道友有何贵干？”
关庭月缓缓侧身，示意景永夜与之随行，“…庭月前些时日，便听闻景少主手中有一法器，乃是魔道至宝，威力非凡，能驱使阴魂作战。庭月不才，想向景少主，讨教一二。”
“讨教一二”四个字砸得景永夜头皮发麻，他迫不得已跟上了对方的脚步，往演武场后面那片“切磋宝地”的方向走去。
有了这尊炉子以后，他若是与同境界的修士切磋，倒是能叫那些老前辈做代打，以此轻松取胜。
但对方何许人也？中州关氏嫡系亲传，十四岁从自家的秘境里习得斩心决，得了关家老祖的传承，自此就像是拿到了无敌流主角的剧本，一路走来未尝败绩。
上一个头顶增益buff如此之多的人族修士，还是万年前大争之世时首位跻身仙班的冕日天尊关曜廷。
大的他惹不起，那小的呢？拼尽全力也不可战胜吧。
何况对方比自己高了一个大境界，这能怎么打？
炉子里的老前辈们似乎又开始耍嘴皮子，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着等会儿该在切磋时玩点什么阴招。
“…要我说，这小子就该学着张连舟当年的样子，多整点药藏身上——”
他听着这群前炉主们歹计频出，感觉脑袋都大上了一圈。
“停停停！全都闭嘴！”景永夜在识海内大喝一声，切断了与炼魂炉之间的联系，缓步跟在关庭月身后。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身前的人停下步伐，回过头来，看向对方。
“……景少主，所思为何？”
他回过神来，暗觉不妙，正欲开口狡辩，却被关庭月打断了去。
“实不相瞒，庭月邀少主阁下切磋，所求并非一窥炼魂炉功用。”她顿了顿，又继续说，“前些时日，我在藏书阁外偶拾此物，读来，甚感新奇。”
对方眸色微沉，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嘴角扬起一线不易觉察到的弧度。
她从袖中摸出一叠手稿，递给景永夜。
作为原作者的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自己一边通宵赶作业一边起草了大半的“修仙界通俗文学发展计划书”。
吓得景永夜险些变回狼形。
完了，原来这玩意丢在藏书阁那块？还被关庭月给捡着了？！
夏至那天他和另外两个朋友通宵赶完了作业，出门时还差点撞到一个去取免费地图的剑修，之后到了演武场，才发现「计划书」丢了。
景永夜立即将当时瞥见的身影与面前的天之骄子联系了起来。
一定就是那时丢了计划书，才让对方捡到的！
“啊哈哈哈这正是在下的拙作，实在是有劳关大小姐亲自交还，这份恩情小的实在是感激不尽——”他挂上了一个标准的笑脸，尴尬地接过那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稿。
“读来甚感新奇”？对方真有读懂他写的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景永夜有点不可置信。
那天通宵以后，他自己都差点没看懂几个时辰前写的内容，这位修真界原住民在短短几天内就整明白了？
难道学宫内还有其他穿越者？
他愣了愣，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关庭月，脸上的笑容就这么僵住。
只是这位天骄，并没准备就这么放过景永夜。
“景少主的谋划好是好，只是……缺了不少本金吧？书籍刻印、宣传贩售，哪桩哪件不需要钱财？”
关庭月直直盯着对方，像是在陈述着某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平淡得令人发怵。
他额头上滑落下一滴冷汗。
这位道友，虽然你是万里挑一的天骄，但这话未免有些……
太一针见血了。
可事实就是如此，景永夜也不好抗议什么。
他是挺穷的，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将「梧江文学城」的方案搁置在一旁。
此话一出，炼魂炉里的那群老前辈顿时炸开了锅，又冲去识海里怂恿景永夜赶快打直球做急先锋，一时间吵嚷地不成样子，气得景永夜直接将炉子用乾坤袋包了起来。
他重新整理了情绪，挂上了新的笑脸：“关大小姐说笑了，只是——”还没等景永夜说完，对方就打断了他的糊弄环节。
“我能出灵石。”
她的语气格外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只要你保证能把‘计划书’里那些《重生后我独断万古》、《一剑断春秋》之类的话本写出来，做到手稿上所说的‘引领市场风向’……”
关庭月露在外面的那只眸子依旧古井无波，似乎不知道方才所说的话语给景永夜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关、关大小姐，这——”
“我有钱的。”话音未落，一个沉甸甸的乾坤袋抛到了景永夜怀中。
他连忙低下头，刚拆开小小一角，就差点被上品灵石闪昏了眼。
难道对方拿到的不止是无敌流剧本，还顺带附赠了个神豪系统吗？
景永夜的脑子有点宕机。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音节：“关大小姐，您、您这是玩真的？”
“不然？”
关庭月歪了歪脑袋，似乎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这件差事。
难道他需要的“启动资金”还要更多？
“…景少主若嫌不够——”她下意识地开始去摘拇指上的那枚储物戒。
“够的够的够的，您这一袋子灵石，足够咱用到中期了。”景永夜连忙将对方劝下，开始将话题转到分红方向上去。
“关大小姐既是注资的一方，那便做东，这书契上的分红……”
“五五分。”关庭月神情依旧。
“我要在六月中旬看见小说初版定稿。”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或者，拿到你在「计划书」里描述的「通讯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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