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道域。
一场千年不遇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洛水星,白雪纷飞,宛如柳絮。
洛水星表面都是冰封的海域,极目望去,不知绵延了多少公里,一片死寂冰冷。
悬浮在广袤海域极高之处的千万座山峰,仍然一片春色,只是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然这般模样的它们,如今竟往下落了几分。
路周盘坐于海冰之上,一袭破损白衣,双目紧闭。
细碎的雪花在他眉眼睫毛凝成了冰霜,一头墨发也被雪浸染,变成银白,像是要和谁约定此生共白头。
偶有些不长眼的修士,误入此地,看见那盘坐的冷冽青年,面色都大变,不管是来做什么,使出浑身解数逃离此地。
毕竟,几月前那一战,谁人不识路周之名。这漫天飞雪,四海凝冰的景象就是在那一战中对方留下来的。
以元仙境修为战洛水星道婴境第一人——天虚子。越阶打斗,竟还留下性命,虽说受伤极重,境界跌落,可已然算得上奇迹。
况且,传闻那道婴境的天虚子此战之后,回到宗门,匆忙吩咐弟子几句,竟闭关不出了。
虽没有明确传出此次闭关是因受伤之故,可他这般行为,本就透露着这样的信息。
甫一传出,众人皆惊,以他这般修为战那路周,竟需闭关调养,这路周该是何等实力。
他的名字也因此一战,响彻整个洛水星乃至周边的几颗修真星。
所以,如此赫赫威名之下,即便他如今闭关疗伤,也无一人胆敢趁此机会,下这黑手。
修炼至这般境界,底牌自是甚多,没有绝对把握,没有人愿意做这便宜他人的出头鸟。
但可惜,他们却败在了这份谨慎小心上,错过了出手的最佳时机。
他们以为路周坐于此处是疗伤恢复,其实不然。
但凡靠近一些,朝他脸上望去,就能看出,他虽紧闭双眼,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是修炼时的冷静沉然,剑眉时而一蹙,平素冷峻无温的面上隐约透着一丝丝痛苦,但有时又露出冰消雪融的温柔笑意。
他自愿困在一个幻梦中。
明明他修道不过六百年,便已达旁人或许千年都无法抵达的元仙境,在这洛水星乃至周边的几颗小修真星内敌手也不过一掌之数。
以他年岁,足以自得自傲,便是无这般心态,那也该潜心修道,追求更高境界。
总不至于,这般痛苦煎熬,悲恸万分的模样,竟直接沉入梦境之中,不愿清醒。
雪一直在下。
路周的心神也一直沉沦于往昔的梦境之中,难以自拔。
他的梦境之中也下着飘雪。
唯有一处,一棵华盖如云的大树静静矗立。树下,立着一位女子,身形纤细,一身淡蓝色衣裙衬得她温婉柔美。她唇角总噙着一抹浅浅的温柔笑意,见了他,便会柔柔唤一声:“师兄。”
路周每每见她,脸上也不自觉地泛起笑意,天生的丹凤眼本微微上挑,略显凌厉薄情,此刻一笑之下,竟有种春暖花开之意。
整个人的气质也从冰冷无情变得温润如玉,温文尔雅。
他宽大衣袖下的大掌,禁不住朝她伸了过去,只一瞬,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便与她垂落的白皙细腻的小手,十指紧扣,不分彼此。
路周不自觉轻颤的手,在握住那真实的暖意后,逐渐用力,仿佛要借着这力道确认些什么。
最后,竟一把将面前满眼柔和爱意的女子搂进怀中,两人的胸腔紧贴,心脏同频共振,诉说着浓浓爱意。
“苑儿”路周下颌抵着陶知苑的发顶,仅仅两字却带着数不尽的依恋,只需一听,便知道这男子对他怀中女子饱含着怎样的深情。
被他唤作“苑儿”的女子,没有作答,只是合上柔情似水的双眸,歪头在他肩膀处轻轻蹭了蹭,感受着只有眼前之人所能带给她的安心之感。
路周感知到她这番满含依赖的小女儿情态,瞳孔顿时一震,环在腰上的双臂更紧了几分,将人往怀中又收了收。
将头埋在她颈窝处,深深地闭上了双眼,眼中的那一丝疲惫也被怀中的温香软玉所治愈。
两人紧紧的、长久的相拥着。
周身的环境受到主人的心境变化,也不再是这死寂荒芜的景象,坚冰寸寸消融,春风拂过,万物生长。
转眼间就是一派春和景明,欣欣向荣的景象,空中也飘起片片花瓣,打着旋儿的落在两人身边。
他们就在此处弹琴、看书、品茗、下棋,如同凡世所有夫妻一般生活,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只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在陶知苑为他梳理墨发后,平静的仿若不真实的一切,被打破了。
陶知宛静立在路周身后,手中桃木梳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一下一下,梳过他那垂至脚踝的墨发。动作轻柔,珍视万分,极为专注,仿佛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而她自己,发髻未挽,一头柔顺长发如墨瀑般垂落,滑过脊背,漫散肩头。
其实每日里,都是路周起得早,为她描眉画眼,绾发梳妆。她也乐得让师兄摆弄——分明是不擅此道的模样,握着眉笔、拈着玉簪时,却偏要一脸郑重,那认真的样子,让她爱到了心坎里。
这模样,与平日里的师兄判若两人。可无论师兄是哪般模样,她都喜欢的。
只是今早,她一改往日,突然亲手为路周梳理那墨色长发,替他戴上银质发冠,再以一根素簪固定。
其实,这都是夫妻二人的小情趣,毕竟身为修士,这等小事袖子一挥就能解决,实不必如此麻烦。
她低垂着澄澈眉眼,静静地为他梳发,看着他浓密墨发,从她指尖流过,不发一语,空气中流淌着一股静谧。
路周脊背始终挺直,端坐在梳妆台前的木凳上。古黄铜镜的镜面蒙着层薄雾般的昏沉,他却透过那片朦胧,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陶知苑身上——她正低眉敛目,指尖动作轻柔专注,连垂落的发丝都透着几分认真。
若是旁人,被他这般盯着,早已不自在,只陶知苑习惯了他这副模样,虽初时也会被这直白目光盯得面色羞红,双目闪躲,但如今也能安然视之。
况且,不说师兄,便是她自己,只要师兄出现,她的眼中也是断断容不下旁人,目之所及仅他一人。
双方都没有开口,任由时间流逝,一片岁月静好之景。
直到所有垂下的发丝都规规整整,顶上的银冠也束起,整个人和以往一般俊朗不凡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陶知苑始终低垂的眉眼终于抬起,透过镜面,与路周对视。
路周眼中一派温柔,视线仍落在她身上,两双眸子对视之间,自有一股脉脉含情之态。
可陶知苑眼中深藏的心疼不忍终究掩饰不住,泄了出来。
“师兄,你——该走了。”
轻柔的话语漫过耳畔,陶知苑的声线里裹着化不开的痛楚与不舍,偏那尾音又透着玉石俱焚般的坚定。
路周闻言,眉峰未动分毫,眼底依旧漾着能溺死人的温柔,低沉的嗓音裹着暖意:“苑儿,说什么傻话?你在这儿,我走往何处去?”
“师兄,苑儿如今只剩这一缕残魂……实在不愿你为我如此。”陶知苑往前挪了半步,将虚幻的身子轻轻贴上他坚实的后背,话音里的颤抖像碎冰撞着玉磬,“这根本不值得。”
“值不值得,从来由我定。”路周缓缓起身,转身时衣袂带起微风,他微微倾身,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珠,那触感凉得像晨露,“这些,本就是我甘之如饴的。”
“可苑儿不愿!”她猛地抬眼,泪珠子又簌簌滚落,“不愿你耗损修为,日日滋养我这缕残魂。这场梦,早该醒了。”
“不。”路周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热几乎要将那缕虚幻的魂体焐化,他将她牢牢圈进怀里,眼神偏执得像握着最后一根浮木,语气却沉冷如铁,“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这样下去,师兄会死的!”陶知苑的眼尾红得滴血,哽咽声里抖着绝望,泪水擦了又涌,像断了线的珍珠,“若非你沉沦梦中耗费修为,为我续上这几分生机,此刻我又怎能清醒……能与师兄再相处这几月,苑儿已经知足了。”
她说着,抬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指尖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描摹他紧抿的唇线,那双挂着泪珠的明眸里,盛着化不开的柔情,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魂里。
师兄,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意,怎会不懂你的苦楚。
知你一路走来,踏过多少尸山血海,闯过多少生死玄关,步步皆是危机,处处藏着死劫。
苑儿只盼你此后仙途坦荡,再无烦忧。
你不愿我沉睡不醒,那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我修为尽毁、道途断绝,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指尖的触感越来越虚,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一步,又一步,她缓缓退出他的怀抱。
路周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猛地伸手将她扯回来,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不甘:“我不知足!苑儿,你本该与我共度千千万万年!”
“师兄……苑儿本也是如此想的啊。”陶知苑哭着摇头,话音未落,她原本凝实的身影竟如被风吹散的雾霭,渐渐变得透明。
路周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片冰凉的虚空,唯有指尖还残留着她泪水的余温。
“不——!苑儿——!”他嘶吼出声,双手急促地掐诀,体内的灵力与生机如决堤的江河,疯狂涌向她虚幻的魂体。
可陶知苑却在拼命散去那些生机,她消散的速度,远比他输送的速度快。不过瞬息,她的身影已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路周那头靠灵力维持的墨发,瞬间褪成毫无光泽的银白,像落满了死寂的霜雪——这是他在幻梦中沉沦数月,日日为她耗损修为与寿元的证明。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他的身子摇摇欲坠,可输送生机的手却稳如磐石,未曾停歇。
洛水星那一战,他没能护住她,已是毕生之憾。如今,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挚爱再次消逝?
然而,那双他爱入骨髓的秋水明眸,还是缓缓阖上了。原地只有她虚幻的魂体静静飘在空中。
“苑儿!!!”路周跪倒在地,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泪水顺着他冷峻的脸颊滚落,砸在地上,晕开点点湿痕。
“我只求与妻子携手此生,为何天道不允!!”他猛地仰头,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朝着虚空发出泣血的嘶吼。
周身激荡的灵力如狂怒的潮水,将周遭的幻境震得寸寸碎裂,发出刺耳的“咔嚓”声。
梦境,破了。
路周颓然跪在破碎的幻境中,口中反复呢喃着“苑儿”,声音细若游丝。
为何他这一生,所求皆不可得?父母惨死,挚爱离去,知己无存……难道他当真如那云虚子所言,是天煞孤星的孤寡命格?
他的命运,真的早已注定!
这一生,屠尸百万,遍染鲜血,那些苦乐悲欢,难道都只是天道笔下早已写好的戏文?
不!绝不!
路周猛地抬起头,银白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眼底的绝望被一簇烈焰取代。
纵是天道已定,他也要挣断那无形的丝线,为自己,为苑儿,踏出一条属于他们的结局。
他任由思绪飘回那始终不曾褪色的过去,飘回他一生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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