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的最终结论被确认为自杀，这让一开始以谋杀案立案侦查的刑侦支队陷入了一种微妙的被动和反思。
上级的意见也很明确，不希望精英力量过多耗费在一桩最终定性并不算恶劣的案件。
严格来说，如果硬要追究，或许只能扯上一个侮辱尸体罪。
闲暇时，陆阳他们也讨论过这个案子，在线索全无、方向迷失的情况下，最终只能无奈地将其暂时封存入库。
一周时间悄然流逝，市一中命案带来的喧嚣逐渐被新的日常覆盖。还在紧追这个案子不放的，似乎只剩下简染。
当然，她大多数时间仍待在自己的诊室里。毕竟她只是市局的特聘顾问，主要职责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
所幸心理医生的工作量并不总是饱和，与预约好的来访者进行深度会谈，定期为几位需要长期关注的病人提供治疗，剩余的空闲时间便渐渐多了起来。
每当诊室只剩下她一人，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时，她就会从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里，取出那个标记着证物编号的密封袋，小心翼翼地倒出里面现场拍摄的照片。
触目惊心的巨幅油彩瞬间扑面而来，接着是各种角度的局部特写。
那些原本该出现在画布上的浓烈色彩和笔触，被以一种极端而立体的方式呈现于现实。
而承载这一切的画布，正是葛婵冰冷僵硬的年轻身体。
从高清的特写照片里，简染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画在女孩薄薄眼皮上那栩栩如生的眼睛轮廓。
可原画中那充满希望与活力的眼神，在这里却被勾勒得近乎恐怖诡异。
照片有一张是从下往上仰拍的视角，低垂的少女面容被赋予了一双重瞳般空洞的瞳孔。
在这双眼里，简染读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失落与绝望，一阵强烈的怅然若失感油然而生。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微微波动的心神，将照片在桌面上摊开，继续更仔细地观察其他细节。
这一次，她的注意力聚焦在一个明显却可能被先前匆忙的调查所忽略的细节上：色彩。
仓库里的这幅“画作”，其整体色调明显较梵高原画暗沉了好几个度。
原本以为只是现场光线昏暗、照片色差或是颜料氧化所致，但现在静心对比看来，并非如此。
画中大面积象征希望与丰收的明黄色被替换成了浑浊的褐黄色，本应被烛火点亮温暖的房间，光源处却被绘成了熄灭状态的灰黑色。
葛婵身体上的用色更为大胆——
少女近乎□□的肌肤被直接绘上衣裙的色泽，裙褶和流苏逼真细腻，扬起的裙摆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飘动。
这种以人体为画布的“写实”手法带着令人不适的诡异感。
笔触是谨慎而细腻的，画工堪称精湛，显示出作者受过专业训练，但偏偏选用了大量浑浊、繁杂的色块叠加，让整幅画面显得脏污不堪，失去了原画的明亮生命力。
结合那日从梯子上俯瞰的整体感受，简染心头涌上的是一种强烈的、失控的混乱感。
细腻与粗犷生硬地碰撞，明快与阴郁的色彩交织，华丽的背景映衬着绝望的眼神——这幅画绝非单纯的模仿。
画家似乎处在一种失控的状态，他被另一种强烈的、黑暗的意识所支配，失去了对创作本身的纯粹主导。
这个念头让简染骤然警觉，脊背窜起一丝凉意。她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隋州的电话，语速略快但清晰地说明了自己的发现与分析，最后着重补充道：
“就算葛婵的死亡最终被认定为自杀，但那个‘完成’作品的人，其行为模式具有强烈的掌控性和表现欲。为了这种扭曲的掌控感，为了完成他心目中下一幅更‘完美’的作品，他很可能……真的会动手杀人。”
这一推断立刻引起了隋州的高度重视。他没有任何质疑，当即吩咐手下人手快速排查各辖区派出所近期有无异常事件上报，尤其是涉及家庭，且现场存在“异常布置”的情况。
指令下达后不久，果然有了反馈。
城北光明小区发现一家三口疑似煤气中毒死于家中，现场异常，死者均被摆成了某种固定的姿势。
据初步电话汇报，偌大的客厅被清空，只留下一幅巨大的未干画作。
隋州和简染立刻动身赶往现场。
在开往城北的车里，简染凝眉思索着两起案件可能存在的关联：
一个发生在城南知名的市一中仓库，一个在城北的普通居民小区，地理位置一南一北，受害者身份看似也毫无交集。
正在开车的隋州瞥见她紧蹙的眉头，出声提醒了一个关键点：“上报这个情况的报警人，身份是市一中的老师。”
简染豁然开朗：“死者是市一中的教职工？”
“嗯，男主人是。”隋州简短肯定后便不再多言，专注地驾驶车辆穿过晚高峰的车流。
为避免再次引发如市一中案那样的媒体骚动，此次勘查仅由隋州与简染先行进入，其他大队队员在外围待命。
然而赶到现场楼下时，两人却被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拦在了警戒线外。
面面相觑后，隋州亮出证件才得以进入。
隋州的名字在C市公安系统内显然已颇具分量，很快便有一位身材微胖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迎上来，虽未穿着警服，但态度亲和干练。
他身旁跟着个身量相仿的瘦高个年轻男子，看向隋州的眼神里难掩激动与敬佩。
隋州空降C市刑侦支队后连破数桩积压大案，大幅提升了本市的破案率，也让同行们在面对省厅和民众时更能扬眉吐气。
面对对方的热情，隋州并未多言，简单握手后便直入主题：“现场什么情况？有什么发现？”
那位微胖的负责人立刻汇报：
“按您电话里的吩咐，客厅中心区域尽量保持原状。法医和技术队的勘验人员还在门口待命。我们初步看过，厨房煤气罐阀门被打开了，而且有被破坏的痕迹，无法自然关闭。但奇怪的是，破门时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并不算特别高，达不到迅速致命的程度。阀门上只检出男性死者和女性死者的指纹，其中男性死者的指纹最为清晰完整，压在女性指纹之上。”
听到“自杀”的可能性再次出现，而且证据似乎更指向内部人员作案，简染的心头不由得一紧。她下意识地看向隋州，对方冷峻的侧脸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似乎对这个发现早有预料。
几个月过去，隋州已不像她初识时那般干瘦得骇人，但依旧清峻挺拔，尤其站在那位微胖的警官旁边，对比更是明显。
与当地警官简单交流后，隋州从勘验人员那里取了相机，开始多角度拍摄客厅里那幅令人窒息的巨画。
简染紧随其后，仔细观察。
这次模仿的是梵高的《蹒跚学步》。
从笔触和颜料流淌的痕迹推断，凶手是将三名死者摆成画中父亲的蹲姿、母亲的弯腰以及孩童学步的姿势后，才进行的绘制。作画时间显然有长有短，导致不同区域的墨迹色泽深浅不一。
有了上回的经验，简染这次特别注意了与原画色彩的对比：
果然，原画中通过黄绿渐变色调传递出的生机勃勃与田园诗意，被大量沉闷的灰绿、浊黄和靛蓝色所取代。蹲着的父亲、弯腰抱着孩子的母亲身上都被覆满了厚厚的油彩。那个幼小的孩子被摆成向前拥抱的姿势，全身几乎被涂满了呆板的白色油彩。
此外，父亲与妻儿之间，还多出一些原画中没有的，象征着阻隔与分离的深色笔触，仿佛刻意要破坏和撕裂画面上原本应有的亲情与团圆。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念头掠过简染的脑海。
阻碍？分离？
她正深思时，隋州已拍摄完毕。他打电话通知外面的队员进来准备运走尸体，自己则蹲下身，戴上手套，开始更仔细地勘查客厅地面和画作边缘。
在厚重油彩与地板相接的缝隙处，他似乎发现了些许异样，喷上鲁米诺试剂后，一点微弱的、但确凿的蓝荧光显现出来——是血迹。
量很小，但呈点滴拖拽状，痕迹一路延伸至主卧门口，像是有什么被擦拭拖动过。而在画作深处，靠近男性死者手臂下方的颜料层里，也隐藏着一处细微的点状喷溅血迹。
虽然目前无法立即确定血迹属于谁，但至少为“谋杀”的可能性增添了重要的砝码。
彻底勘查完现场后，初步的身份调查也有了结果：
男性死者名叫方鸿景，是市一中高三年级重点班的班主任。前两天正好是学校假期，电话无法接通，同事起初只以为他一家外出短途旅游或是手机没电。直到连续两天彻底失联，校领导才派人上门查看，没想到竟发现如此惨剧。
不到一周时间，市一中再次发生与之相关的命案。
想到那些无孔不入的媒体可能会为了噱头大肆渲染“花季少女恶魔缠身”、“校园有鬼索命”等惊悚标题，以及上次结案后校领导对此类传闻的严厉斥责，前来配合调查的校方同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所幸两案发生地点相距较远，警方又及时封锁了消息，外界尚未意识到其中的关联性。
现场初步勘查暂告一段落，两人立刻驱车返回警局，等待法医的详细检验结果和后续的痕检报告。
支队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虽未亲临现场，但传回的照片已足以令人窒息。
那孩子看来才一岁多，尚未好好感受人间的温暖、目睹灿烂的世界，便以如此无辜的方式逝去。
无论最终结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其手段都极为残忍，超乎人性底线。
胡钧等已有子女的队员更是唏嘘不已，难以抑制地为这无妄之灾感到心痛与愤怒。
这或许是支队第一次全体如此迫切地等待一份尸检报告。
在短暂的默哀与压抑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种无形的决心在空气中弥漫。
必须尽快破获此案！
最终的尸检报告确认：三人均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结合现场情况，应为煤气泄漏所致。
但洗净方鸿景身上的油彩后，法医发现了他手臂和手背上的几处防御性伤口，膝盖处也有严重的摩擦伤，推测生前曾与凶手进行过搏斗但最终不敌。
其妻儿身上未见明显搏斗伤痕，仅手腕和脚踝处有轻微的捆绑束缚痕迹，应是凶手为控制这对威胁不大的母子所致。
但一个令人困惑的疑点也随之浮现：如果凶手已经先行控制了他的妻儿作为人质，方鸿景为何还敢贸然反抗？
这似乎，并不符合常理……
煤气中毒是一氧化碳中毒，之前是笔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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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沉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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