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医生。”
在审讯室门被推开的瞬间,路博文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门口。当他看清来人是简染时,脸上的讥诮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切。
毕竟是故人“重逢”。
“什么时候回国的?”
简染落落大方地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语气平静自然。两人之间的氛围竟不像审讯与被审讯,反倒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寒暄。
“两个月前。”路博文耸了耸肩,姿态放松,“很久没见我弟弟了,想回来看看他。”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暂时忽略了此刻截然对立的身份和眼下的特殊处境。
“以前没听听你提过他。”简染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温和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嗯。”路博文笑了笑,那笑意里却掺杂着无尽的无奈与悲凉。
“是啊,没提过。谁能想到,几年前我出国时和他见的那一面,竟就是最后一面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一旁倚墙而立的隋州,心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怅然和沉重。
亲人阴阳两隔的悲剧,他在见过太多。即便面对的是眼前这个罪大恶极的凶手,也无法否认其心底或许仍存有一片属于人性的、柔软的角落。
而往往,正是这片仅存的柔软,支撑着这些游走于边缘的人不至彻底崩溃,但或许也能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说来讽刺,尽管简染的专业是洞悉人心的心理学,但她的共情能力在实际人际中却显得十分有限。
即便悲伤的情绪在空气中悄然弥漫,她能理性感知,却难以真正感同身受。
当她的目光无意间触及身旁的隋州时,能清晰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郁的哀伤,她下意识地开始分析情绪的来源和影响。
然而,当她那过于直白的探究眼神撞进隋州深不见底的眸子时,心中蓦地一紧,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缩,避开了两人的对视。
“简医生还记得在英国的那段日子吗?”
路博文脸上的悲伤已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低垂着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简染再也无从窥探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家里不给我生活费,一切都要靠自己打工挣,很辛苦。”他陷入了回忆,声音平缓地叙述起来。
“但在那里,没人认识我,没人用‘灾星’、‘晦气’这种偏见待我。只是,生活远比想象中更残酷。
大冬天的没有暖气,冻得手指发僵,最后还因为交不起房租被蛮横的房东赶了出来。几乎所有糟心事都挤在了那一天,我拖着行李站在异国街头,身无分文,感觉快要冻死饿死的时候,直到我遇见了那个人。”
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依赖感,“在陌生的异国街头,有着相同的东方面孔,是他……救了我,把我从那种绝望的水火里拉了出来。”
“那个人是谁?”简染立刻追问,试图抓住这个突然出现的关键人物。
但路博文却避而不答,兀自继续着他的叙述,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那之前,我住的地方,是逼仄潮湿的地下室,因为只有那里的租金最便宜。多雨的英格兰,除了永远散不掉的霉味,还能嗅见从墙壁缝隙里渗出的,下水道里腐烂的老鼠尸体味。
我曾发誓,只要有机会,这辈子绝不再住这种鬼地方。所幸,我后来成功了。本想这次我回国,是想告诉他,你看,哥哥做到了。逃离了所有不如意的生活,我做到了。”
“但是……他失败了。”他的声音骤冷,“不知道你们究竟查到了多少,搞清楚谁才是真正逼死阿原的元凶吗?我有时觉得你们这些警察很可悲,一直口口声声为了‘正义’而战,但你们所维护的那些所谓的正义,真的就那么正义吗?”
简染没有打断他。
大脑飞速运转,过滤着他的每一句话,试图从中捕捉到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试图找出关于周壁下落的线索。
倾吐完毕,路博文神色轻松了许多。他看向倚墙沉思的隋州,又望向对面的简染,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简医生,其实……有人托我带句话给你”
他停顿半晌,一字一顿:“永远不要忘了你自己。”
“永远不要忘了你自己。”
这句话在简染耳边反复回响,无端激起心底深藏的模糊涟漪。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用同样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是谁?
简染用力去想,却只觉得头痛欲裂。记忆被厚厚的迷雾笼罩。她忍不住捂住额角,追问道:
“什么意思?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是谁让你带这句话给我的?”
路博文笑了笑,重新闭上了嘴,无论一旁的隋州和简染如何轮番追问,他都保持沉默,不再吐露半个字。
隋州蹙紧了眉头。
从审讯开始到现在,两人看似交谈不少,但路博文的话术中并未透露任何关于周壁关押地点的直接信息。反倒像是故意抛出一个谜语,让简染陷入了困扰,凭空多了一个需要照顾的“病号”。
警方完全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路博文被带离后,隋州走到走廊角落,习惯性地点了支烟,试图驱散胸口的烦闷。
简染强忍头痛走出审讯室,正撞上隋州复杂的目光。
隋州下意识要掐灭烟。
她非但没避开,反而走近,微微倾身,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混杂着烟草与他身上极淡檀香的气息,那痛苦迷茫的眼神深处,竟似掠过一丝极淡的……
怀念?
“派人去查路博文小时候在国内住过的地方,”
简染突然开口,声音因头痛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肯定,“重点搜查那片区域附近是否有独立的、废弃或待拆迁的居住区,特别要留意带有地下室,靠近城市主下水道系统的场所。”
隋州闻言,眼神一凛,没有任何质疑,立即掐灭烟头,拿出手机快速布置任务,语速快而清晰。布置完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习惯性地递了一支给旁边的简染。
她却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戒了很久了。”声音很轻,仿佛在对自己说。
“嗯。”隋州低头自己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你是怎么想到是那里的?”
他问的是搜查地点。
“我认识的路博文,本质上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虽然多年未见,但一个人的核心性格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简染忍着头痛,努力组织语言。
“刚才的审讯中,他说了很多,听起来像漫无目的的抱怨和忆旧,是废话,但对他来说,未必全是无的放矢。
他说在国内时感觉命运一直被人掌控,而让他挣脱束缚,给予他新生的地方,却同样给了他许多灰暗记忆。他特别提到曾住在潮湿发霉的地下室,甚至能闻到死老鼠的味道。这表明他对那种地方有着刻骨铭心的厌恶和恐惧。”
她喘了口气,继续分析:“虽然我不清楚周壁与路博原的自杀究竟有多少直接关联,但从他刚才的谈话中,你也能感受到他对‘元凶’这个词的抗拒和恨意。他连周壁这个名字都不愿直接提,却称其为‘元凶’。
那么,在他看来,这个‘元凶’是否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如果是,什么样的地方最符合他这种扭曲的惩罚观念?无疑就是他最厌恶、代表了他童年所有不幸和禁锢的那个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弥漫着下水道的恶臭和死亡老鼠气息的地方。
如果要我猜周壁被关在哪里,那里最符合他的心理画像。”
夜色已深,简染微湿的头发早已干透,柔顺地披在肩上。或许因为持续的疼痛,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愈加苍白,但她仍强撑着精神,将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
“你先休息一下吧。”隋州的语气不由放缓和了些,“任务已经派下去了。一有确切消息,我会立刻带队行动。”
他彻底摁灭烟蒂,半扶半带着将她送回自己的办公室,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简染接过杯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杯壁上还贴着写有她名字的标签,显然是上回上回用过的杯子。
“喝水。”他的话简洁冷硬,不带多少温度。
简染别过头,浅浅抿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剧烈的头痛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但不知为何,脸颊却反而有些微微发烫。
“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我先回去了?”为了打破这有些微妙的尴尬气氛,她主动开口。
隋州看了眼腕表,时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半。
“很晚了,你就在我办公室休息。等这边行动结束,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不用麻烦了,我可以让……”
“隋队!找到了!”
通讯器里突然传来陆阳急促的声音,打断了简染的话。
“我们在环城北路那片待拆迁的居民区发现一处与描述高度吻合的房子。敲门排查后,整片区域只有这座房子无人应答。那边请示是否立即进入?”
“准!注意安全!我马上到!”
隋州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令。他看了简染一眼,来不及再多说,便抓起外套匆匆离去,只留下怔忡的简染独自留在办公室里。
当他带队火速赶到现场时,周壁已被率先破门而入的队员抬上了救护车。
万幸来得及时,虽然少年因惊吓和失血呼吸微弱,但人还活着。
率先冲进去的是胡钧和另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两人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手,但隋州赶到时,仍看见他们脸色发青,显然是被里面的景象恶心到了。
“我们进去时,周壁被绑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胳膊上还在渗血。……房间里四面墙边全是用破铁丝网拦着的老鼠,挤作一团。靠近下水道的那面,铁丝网都破了,好几只老鼠肚子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后面的还在往上涌……”
胡钧心有余悸地描述着,旁边那位老刑警也忍不住点头,面色难看地补充:“更恶心的是,我们冲进去的时候,还有几只正往那孩子身上爬……我干了这么多年刑警,从没见过这场面……”
隋州戴上手套和鞋套,也进去查看了一番。
通往地下室的走道越走越窄,尚未深入便已闻到那股混合着霉变、血腥和动物腐臭的气味。映入他眼前的景象虽经初步清理,但留下的痕迹仍比胡钧描述的更为触目惊心。
或许是人声和动静驱散了部分黑暗中的“恶徒”,它们仍躲在最阴暗的角落,以最卑劣的方式窥伺着外界。
警方的行动迅速,撤离得也快。
而此刻,城的另一端,所有的媒体正被路博文爆出的种种关于市一中黑幕的消息搅得眼花缭乱,无人注意到环城北路这边发生的动静。
这桩连环案子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归根到底是媒体为了那些真伪难辨的“独家消息”争得头破血流,却罕有人想来向警方求证背后的真相。
细想下来,这次被路博文精心算计的,其实是C市那些追逐热度的主流媒体和极力掩盖事实的市一中本身。
这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报复。
隋州抬头望了望天。
夏夜的天幕,要么星河密布,要么漆黑如墨。
路博文一案,他扭曲的动机和残忍的手段,总让隋州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过去的阴影。
如今凶手落网,最后一个受害者获救,案件看似尘埃落定,他的心中竟感到几分难以言说的怅然和空虚。
敛起心神,隋州赶回警局。
整栋办公大楼只有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明晃晃的光线在寂静的黑暗里格外醒目,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里面还有人一直在等。
意识到自己匆忙间遗忘了什么,他快步走进办公室,果然看见简染伏在他的办公桌上,似乎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推门的细微动静惊醒了她,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眼眶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结束了。”隋州的声音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一丝……温柔?
“我送你回去。”他说道。
他本该冷静地质问她与路博文的深层关联,与过往案件的纠葛,为何每起大案似乎都与她若即若离。
但或许是夜色温柔,或许是她罕见的疲惫触动了他,又或许是并肩作战中,心中的天平已不自觉地向她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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