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尘埃落定，长久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稍放松。
支队集体放假的日子，还得从陆阳被他母亲连环电话逼着去相亲算起。
原本赖在宿舍躲清静的他，硬是追到警局宿舍楼下的陆母亲自“押”回了家。
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自然引得留守的众人哄堂大笑。但笑过之后，看着空荡不少的办公室，其他人也不免心思浮动，惦记起家中亲人。
于是隋州干脆大手一挥，给剩下的人都放了假，让各自回家好好休整。
给还在住院的周壁做笔录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两个在C市无亲无故，也无处可去的隋州和简染身上。
两人坐在车里，一路无话，窗外流转的城市光影掠过他们沉默的侧脸，各自怀揣着难以言喻的心思。
隋州昨夜照例失眠，但这一回，连以往偶尔生效的安眠药似乎也彻底失了效。辗转反侧间，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的竟全是简染的影子。
或许无关风月，但确凿的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因想着一个人而彻夜难眠。
而另一边的简染，连日的噩梦昨夜竟意外地未造访。她只短暂思虑了片刻案情关节，便罕见地沉入深眠，这似乎是她近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警方赶到还算及时，周壁的命是保住了，但他身上多处被老鼠啃咬、抓挠的伤口严重感染，引发败血症，两进ICU才勉强稳定下来。
直到一周后的今天，他虚弱的身体才能支撑起正常的对话。
不知这一切是否也在路博文冷酷的算计之中。
即便活下来，周壁的余生，恐怕都离不开昂贵的抗感染药物和持续的心理干预了。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重。
隋州拉开椅子坐下，开门见山：“路博文是怎么把你带到那个地方的？”
在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问题直截了当，不带任何暖场。
周壁虚弱地动了动，试图将身子撑高一些，好让自己说话时能舒服点，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是……大小姐约我去商场天台见面，说有事当面说清楚。我到了约定地点，刚走出电梯没看清人，后脑就被重重敲了一下，后面的事……就完全不知道了。”
从百货商场到周壁被囚禁的城北废弃居民区，少说也有半小时车程。原以为当时警方已第一时间掌握了大小姐的行踪，实则还是慢了一步。
凶手在隋州眼前将受害者推下。这件事在他心里或多或少留下了疙瘩。
他总在不受控制地回想，如果当时行动能再快一点，判断能再准一点，是不是就能救下那个女孩？
但现在看来，路博文早已完全控制了大小姐，只等他们找来，再当着他的面完成这最后一击，极尽挑衅与嘲讽。
“你和大小姐的关系不错？”简染从周壁的回答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措辞，敏锐地插话问道。
周壁似乎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却瞬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扭曲了一下，转为吃痛的低嘶。
病床上的少年尽显萎靡，浑身上下包裹着纱布，裸露的皮肤上也满是结痂的伤痕。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安静地躺着，异常沉默。
据主治医生和护士说，自住院以来，并无任何亲人来看望过周壁。而他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伤得这么重，从没听他哭喊或抱怨过。
“你们是不是很奇怪，眼高于顶的大小姐，怎么会和我这种低到尘埃里的人关系‘好’？”那个自嘲的笑终究没能成型，化为一抹苦涩的扭曲。
当周壁提到“低到尘埃里”时，简染脑海中快速闪过看过的档案：闭塞的深山，病弱的父亲，改嫁的母亲，年迈的祖辈……
“这也是我唯一该感谢‘他们’的。毕竟给了我一副还算不错的皮相。”
周壁打断了简染的回忆，她循声望过去。
少年留着微长的头发，一双眼睛却因带着某种冷傲而显得熠熠生辉。在略显凌乱的发梢遮掩下，是一张隽秀温雅，足以吸引异性的脸。
“市一中虽然名义上要凭成绩考进来，但像我这样纯粹靠分数挤进来的，不多。要么是靠父母砸钱堆砌了无数补习班进来的，要么像大小姐那样，家里给学校捐栋楼、换个名额就能进。
我呢？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就算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聪明，都努力，但每次大考，年级前三十那份光荣榜上，始终找不到我的名字。他们会讨论去野餐、郊游、骑车、看最新上映的电影……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要打很多份零工，才能勉强凑足生活费，才能不靠那个根本靠不住的原生家庭。
大小姐肯为我花钱，送我根本买不起的东西，我为什么不适当给她些她想要的温柔和体贴？这样一来，关系‘不好’也难吧。”
隋州没有插话，沉默地记录下周壁的陈述，将接下来的提问权完全交给了看似更能切入对方心理的简染。
“听你高一的几位同学说，你和路博原当初关系很好，几乎形影不离。为什么最后会走到伤害他这一步？”
究其原因，在深入了解两人的家庭背景和性格后，简染心中已大致有数，从周壁刚才那番充满嫉妒和不平的话中也能窥见一二。
“路博原？”提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周壁神色复杂，背后似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懊悔，但很快被更深的东西掩盖。
“我没想过他会自杀……真的。我只是……只是讨厌他，没想过他会死。”
周壁的情绪终于有些波动，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握简染放在床边的手，想从她那里寻求某种认同。
周壁的手指刚要碰到她，简染便迅速抽回了手。
强烈的厌恶感涌起。
这触碰在她看来，与其说是寻求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拙劣的表演和自我开脱。
“你的同学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你们当初关系很好，好到形影不离。”这些情绪显然影响了简染，让她接下来的话变得尖刻而直接，再无平素的冷静专业。
和周壁一样因此怔住的，还有一旁的隋州。在他印象中，从未见过她展现出如此咄咄逼人，近乎尖锐的一面。
周壁因被人如此轻易又直接地揭穿心思而感到极度不适：“如果……如果非得那么定义‘关系好’，我们确实是。但他过的就是我做梦都想要的生活！父母体面，家庭和睦，人缘好……就连我拼了命才能挤进去的年级前列，他随随便便就能站上去！
你告诉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用平常心对待一个什么都有、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一切的人？”他的声音里渗出压抑不住的怨毒。
“我不仇富。像大小姐那种只知道靠家里的，我其实看不上。但路博原不同……他和他们都不一样。我只是……想要他也尝尝那种从高处跌落的滋味。
我暗示大小姐，路博原如何孤立我，如何两面三刀地贬低我，如何抢走老师原本对我的偏爱……
但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怀揣这种阴暗心思的只有我。路博原他……从不会这样想别人。”
周壁的声音由激昂转为低沉：“不用我亲自插手，大小姐就主动替我策划了那出‘好戏’。
她让葛婵去追路博原，计划一开始还算成功。但后来葛婵反水了，她说她真喜欢上路博原了。不过这也没关系，无论他们是否真的在一起，对我的计划都没太大影响。
我在校园匿名论坛发那些关于路博原的假消息……你知道，那帮蠢货最好煽动，你只要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就信什么。
没多久，各种难听的谣言就传开了。那些原本就有些看不惯路博原的人，在大小姐的暗中授意下，开始对他暴力相向、肆意侮辱……
但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看着围绕他的光环渐渐散去，我发现他其实很蠢。”周壁语气轻蔑，不复先前的嫉恨。
“他自己根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只会求助，可惜还找错了人。班主任方景鸿不过是个势利眼，找他根本没用。我当时……没忍心安慰了他几句……
但我真的没想到，他最后会……选择自杀。”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以，时至今日，你依然觉得路博原的死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是吗？”
周壁怔忪片刻，才低声答道：“我不觉得和我有多大关系。我唯一做的就是在网上散布了些谣言……而且有些甚至不算谣言，我只是没说出全部真相而已。”
“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其实更多是说给你自己听的。你需要不断地自我暗示，让自己相信，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和路博原的悲剧毫无干系。”
简染一针见血地戳破他的自我欺骗，语气锐利，“如果你真能做到彻底麻木，那我‘恭喜’你。如果你内心深处其实做不到……那你往后的余生，除了依赖这些昂贵的药物，恐怕还会被无休止的噩梦纠缠。”
人们总是不愿轻易承认自己的过错。
他们会在伤害造成后矢口否认，拼命为自己找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事实，心安理得地继续行事。
其实周壁那点阴暗的心思，早在陆阳他们深入调查其背景和人际关系时，就被简染猜得七七八八。
果然，卑鄙与恶毒，从来不分年龄么？
说完那句近乎审判的话，简染便似乎彻底失了继续提问的兴趣。后续一些程序性的问题由隋州接手发问，简染只是垂着眼，负责记录。
笔录将近尾声时，隋州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震动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队里打来的，立刻接起。只听了一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什么时候的事？……好，我知道了。立刻派人来医院保护周壁！其他人全部出动，去追！我和简医生马上赶去看守所！”
挂了电话，隋州看向简染，眼神锐利得惊人，沉声吐出那个爆炸性的消息： “路博文越狱了。”
这个消息轰炸的不止是隋州和简染，还有一旁一直故作深沉，试图维持冷静的周壁。
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惊恐和畏惧一览无遗。看着他那副瞬间被打回原形的样子，简染心中竟不可抑制地掠过隐秘的冰冷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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