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车熄了火，隋州推门走下。
夜风迎面拂来，他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从衣袋中取出那张素白名片，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仔细比对了上面的地址。
他推门走入简染的诊室。
内部比想象中更开阔，大片纯白铺展开来，仅有几道原木色搁架轻盈地区隔出空间，整洁、冷静，甚至有些疏离感。
正对大门是一条不长的走廊，两侧门扉紧闭，尽头是一整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他清瘦的身影和略显苍白的脸。
他一眼就看出，那不仅是镜子，更是一扇巧妙隐藏的门，阻断了一切想深入窥探的视线。
隋州静静站立，目光扫过整个空间。几乎同时，一道柔和却带着审视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晚上好，先生。”等候区的女孩站起身，声音温和却职业，“请问您有预约吗？如果没有，可以先登记，简医生之后会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接诊。”
来这里的人，多半带着难以启齿的伤痛或困惑。邓绥悄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身形很高，却有些过瘦，黑色外套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睛……太锐利了。
看得人莫名心慌，仿佛任何阴影都无可遁形。
隋州似乎习惯了这种被当作“病人”的打量，并未流露任何情绪，只平静地取出证件，递到她面前。
“警方办案。请问简医生现在在吗？”
邓绥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警官证。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飞扬，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透着一股尚未磨砺殆尽的少年锐气。
而眼前的人……五官依稀能认出，但气质已截然不同。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去了光芒，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影。
她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的判断有些失礼，耳根微热，语气缓和下来：“抱歉，隋警官。简医生今天外出，还没回来。如果您有急事，我可以帮您联系她。”
“不必了，谢谢。”隋州收回证件，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瞬。
调查陷入僵局，他竟鬼使神差把车开到了这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萦绕心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他颔首告辞，转身融入门外流动的夜色。
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C大发生的惨案虽骇人听闻，但隔着一道校墙，外面的世界早已迅速恢复了它惯常的节奏。悲剧只停留在新闻简报和茶余饭后的唏嘘里，只要与己无关，再浓的血色也会很快褪成谈资。
刀片的来源杳无踪迹，几名嫌疑人的动机模糊不清，所有线索像断在风中的线头。
隋州将已知信息在脑中反复梳理，依旧一无所获。罕见的焦躁驱使他再次调转车头，驶向C大。
夜色下的校园静谧得过分。实行宵禁后，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只有巡逻保安的手电光偶尔划破黑暗。
大礼堂孤零零地矗立在夜色中，几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曳，将斑驳的暗影投在贴着封条的玻璃门上。昏黄的路灯与惨白的月光交织，给整个建筑蒙上一层诡异的薄纱。
隋州利落地掀开警戒带，侧身进入。
礼堂内一片死寂，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消毒水也压不住的血腥气。观众席间散落着纸杯、节目单和零食包装袋，仿佛狂欢后骤然冻结的现场。
舞台中央，两台冰冷的斩首台沉默地伫立着，木板缝隙间深褐色的污渍和地上那片无法彻底擦除的暗红痕迹，狰狞地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正准备迈步上台，侧后方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隋州身形一顿，倏然转头。
一道细长的人影被月光投放在舞台边缘。
他记得清楚，侧门只能从内开启。如果有人在他之后进来，绝无可能绕过他的感知。
唯一的解释是，对方来得比他更早。
清冷的月光从高窗泻下，恰好照亮了那片区域。那人穿着米色针织短衫和浅色牛仔裤，微卷的长发流淌着月华的光泽，整个人像是从朦胧梦境中走出的剪影。
是简染。
隋州停住脚步，没有立刻出声。
眼前的简染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目光紧紧胶着在舞台中央的斩首台上，眼神空茫而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然后，她动了。
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她一步步走上舞台侧面的台阶，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躺上了其中一台斩首装置。
她仰面躺着，调整了一下头颈的位置，目光向上，定定望着那两截断裂后垂下的绳头。
夜里无风，隋州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虽然未能亲眼目睹案发瞬间，但现场照片和勘验报告已足够拼凑出那骇人的一幕。他不明白简染在做什么，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胆量超乎寻常。
她静卧其上，如同献祭的羔羊。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忽然，隋州看见她那双原本空茫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微缩，死死盯住舞台上方某个虚无的点。
那眼神，竟与他脑海中那两具尸体定格时的惊恐模样，重合了。
在那根决定生死的绳索断裂的刹那，他们的神经末梢是否也曾提前感知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锋利的铡刀垂直落下，快得甚至剥夺了惊呼的权利。说不出这种死亡是仁慈还是残酷，意识还未回神，一切已然终结。
“呵……”
一声极轻的叹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简染猛地坐起身，胸口微微起伏。大量的信息碎片似乎还在她脑中冲撞，但最清晰、最强烈的，仍是濒死那一刻的体验。
她这时才从恍惚的状态中抽离，敏锐地感知到了另一道视线。倏然转头，撞上了隋州深不见底的目光。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轻轻碰撞。
“我来这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
该怎么解释？深夜潜入血腥的案发现场，模仿死者躺上死亡的刑具，去追寻那一刻战栗的感知。
只因目睹死亡时，她心底涌起的竟是近乎战栗的……兴奋？
若如实相告，她毫不怀疑这位眼神锐利的警官会立刻将她列入重点嫌疑名单。
因坐在高处，她此刻本是俯视着隋州。褪去了平日那份温柔疏离的伪装，此刻的她，眼角眉梢带着一种未曾掩饰的乖张与倨傲。
简染迅速垂下眼睫，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织一个合理的解释，同时暗自希望对方不再深究。
但隋州已迈开长腿，几步走到台边。
两人位置瞬间逆转，他只需微仰头就能看清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简染自然也在私下查过隋州。
这个多年前警校的风云人物，履历优秀，却有长达五年的空白，像是人间蒸发。当年的他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与眼前这个瘦削、沉寂、眼底藏着深潭的男人判若两人。
五年时间，似乎将一柄出鞘的利剑磨成了沉黯的断刃，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能穿透一切伪装，让人无所遁形。
在他的注视下，简染率先败下阵来。无论如何，擅闯封锁现场是她理亏。
“隋警官，”她从斩首台上下来，尽量自然地拍去衣上灰尘，却在指尖触到毛衣表面那点已变暗褐的黏腻时，动作几不可察地一僵，“我并非有意干扰办案，只是……有些疑问，必须回到这里才能找到答案。”
隋州未置可否，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她身上，示意她继续。
简染不习惯这种毫无遮挡的注视，微微侧过脸，指向身后的斩首台：“我感觉到了，那天……一直有一道目光盯着这里。从道具就位，到惨剧发生，再到所有人惊慌逃离……那道目光一直都在。”
“看到人了？”隋州问，声音平稳无波。
“没有。”简染摇头，“如果看到，我早就说了。但我能感觉到他……就在舞台的某个角落，冷静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看着那两个人躺上去，像欣赏待宰的羔羊。甚至在铡刀落下的瞬间……他或许在渴望自己才是那个执刀人。”
她的语调在不自觉中升高，染上一丝难以压抑的激动，脸上惯有的温柔冷静褪去，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简染甚至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过斩首台冰冷的木质表面，指尖划过那些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时，竟极轻地舔了下唇。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情稍敛，但双颊残留的微红却泄露了心底未息的波澜。
若在旁人看来，这近乎疯癫。但隋州没有动，他甚至觉得，这或许才是她撕开伪装后，最真实的一角。
简染无暇顾及他的看法。这是她离开学校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如此恶劣的犯罪现场。
从案发那一刻起，沸腾的血液、不断闪回的死亡画面、脑海中那个虚构出的凶手傲慢冷酷的微笑……就日夜不息地缠绕着她。
正是这种近乎病态的吸引力，驱使她深夜重返此地。
“他极度自恋，警官。”她抬起眼，目光灼灼，“所以他选择用最公开的方式，‘审判’并处决他眼中的‘背叛者’，就像莎翁剧中演绎的那样。同伴的恐惧，观众的惊惶，所有的混乱和尖叫……都只会成为他权力的注脚，助长他杀戮的**。”
简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寒意，“他不会停下。要不了多久，下一个死者就会出现。”
她的部分侧写，与隋州不谋而合。
法医证实切口平滑利落，非普通刀具所能为。定制刀片的线索彻底中断，暗示凶手拥有极强的耐心和动手能力。
一切计划周详，凶手肆意展示残忍，却又行事周密，不留痕迹。现有的证据链苍白无力。
“简医生对犯罪现场和行为心理有这样深的洞察，”隋州看着她，忽然问道，“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从警？”
简染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怔了一下，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意味复杂的弧度：“我的老师说……我不合适。”
“是吗？”隋州的声音很平静，目光却像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我倒觉得，你很合适。”
他的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鸣声在死寂的礼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隋州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下属急促沉重的声音，瞬间击碎了周遭所有微妙的氛围：
“隋队！不好了……曲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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