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还瑾手脚冰凉地站在那,脑子里一片嗡鸣,看着那两条面目全非的人干,全然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他只是陪送瑜出了一趟门,不小心回来得晚了点;明明今天早上父亲出门前,还说要再给他带几卷新书回来;明明母亲答应了明天蒸南瓜糕给他吃,灶上食材都备好了。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他仿佛从一场美梦中忽地坠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身躯如被灌了铅一般僵硬沉重,既弯不下去腰,又无法再向前迈一步,只能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险。
一道阴风刮过,吹灭了屋内烛火,某种难以形容的恶寒从身后袭来,他却依旧站在那里,任人宰割。
千钧一发之时,黑暗之中却忽地响起“叮叮”两声,先前那阵阴风毫无预兆地一滞,变成某种重物坠地的声响。紧接着,一阵夹杂着海棠香气的清风拂过,他感觉到自己被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耳边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似乎是不大高兴地“啧”了一声:“这玩意儿可真够脏的。来晚一步,还是让它害去了两条性命。”
不远处,另一人的声音回道:“这魔修神出鬼没,行踪难测,也怪不得你。”
和刚才那道声音比起来,这道声音要更柔和一些,尾调里带着点浑然天成的轻懒。说话的人轻轻吹了口气,下一刻,屋内灯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沈还瑾迟缓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如墨的长发。点灯人身穿一袭淡紫色的长袍,外罩一层轻纱,半挽半披的长发散落下来,动作间衣摆如行云款款。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那人烟柳般的眉眼一弯,眼下一颗泪痣越发灼灼:“风澈,你怀里这个小公子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护住他的那个人低了一下头,在他身上上下探了一圈,确认他没有受伤后,才道:“突逢大变,被吓傻了吧。刚才那么危险,也不知道躲。”
此人身穿一袭红衣,腰间配一把银剑,眉眼俊朗无双。长发束在脑后,只有一条银色的穗子同发带一起垂落下来。之前的海棠清香,便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放开沈还瑾,微微弯下一点腰,放轻声音道:“小公子,别怕,作恶的魔修已经被我杀了。你家还有别的大人吗?”
沈还瑾没有回答,眼珠微微一转,看到了地上那具魔修的尸体。
——那魔修长着一张人的脸,并无三头六臂,也无利爪獠牙,怒目圆睁,身首分离,已经死透了。
见他不说话,风澈叹了口气,回头道:“看来真被吓傻了。也罢,先让他缓一缓,我们自己去找人吧。”
他说着,拉住沈还瑾的手,转身想向外走。那是一只很温暖的手,可是,被那只手握住的那刻,沈还瑾却像终于被抽光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晃了两下,接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他这一晕就是三日,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父亲死得突然,叔父沈沅继任了家主的位置。府上不知从哪里来了个道士,一翻卜算后,说是沈还瑾八字不好,才会引来魔修,克死父母,建议沈沅为了大局着想,最好把沈还瑾逐出府去。
沈沅感念亡兄,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只在府上找了个偏远僻静的院子,让沈还瑾暂时搬了进去。
新院子破旧狭小,因为采光不好,房间里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下雨的时候,带着霉味的潮气便会从角落里一层层漫上来。
起初,沈送瑜每日都来找他,有时带着书,有时带着新做的点心,还有的时候,他会拉着沈还瑾,去院子里看他鼓捣的那些花。
那些花不知是他从什么地方移栽来的,五颜六色,歪七八扭,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也算丑得热闹。
可是没过多久,沈沅就把沈送瑜送去了学堂,本就僻静的院子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
沈还瑾喜静,加上父母去世后他大病了一场,身子一直没好全,原本冷清一点也没什么。
——直到有一天,婶母季良带着一群人,来了他的院子。
那天早上他刚去给季良问过安,说明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恙,可以继续跟着先生念书了。季良却说这两日先生告了假,让他先别急,再多修养两天;又说之前的书房离他现在的住处太远,就给沈送瑜用了,这两日会再让人在他住处附近,新给他安排出一间书房来。
因此沈还瑾见她带着人来,下意识就以为是为了新书房的事——直到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季良站在院子里,看上去似乎有点难为情,先笑了笑,才问:“阿瑾,是这样的,婶母今日有一块玉佩找不到了,想问问你,可有见过吗?”
沈还瑾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玉佩?什么玉佩?侄儿并未见过。”
“噢,没见过呀,那便罢了。”季良抚了抚衣摆,又笑了一下,“阿瑾别误会,婶母绝没有猜疑你的意思,只是那块玉佩是你叔父送我的,十分贵重,下面那些人我也都问过了,这才想着来问问你。既然你没见到,那我再回去好好找找。”
她说着转身要走,她身旁的婢女却开口道:“夫人,奴婢觉得……还是去屋里找找吧。倒不是奴婢不相信大公子,只是这物件到底意义非凡,之前您连小公子的屋里都找过了,这种事情……说不准的。”
沈还瑾原本隐隐发白的脸色倏地红了,颤声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说不准的’?”
季良赶忙道:“阿瑾别急,春水她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婶母想了想,虽然知道不会是你拿的,但还是让她们进去找一找的好,日后若是再提起,也好向旁人证明你的清白,是不是?你放心,他们不会把你的房间弄乱的。”
沈还瑾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季良又是他的长辈,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间张口难言,更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那群下人已经自顾自进了他的屋内,开始翻箱倒柜地去找那枚丢失的玉佩。
这屋子小,翻找起来也快,不多时,便听到屋内传来一个婢女的声音:“夫人,找到了!”
婢女手中拿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快步从他房中跑了出来;而沈还瑾站在原地,看着那块从他房间里拿出来的玉佩,彻底僵在了原地。
季良先是接过那块玉佩确认了一番,接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沈还瑾,什么都没说,却又已经什么都说了。
四周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好半晌,沈还瑾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咬着牙道:“……我不知道,不是我拿的。”
季良看上去也有些尴尬,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旁的春水再次开口道:“大公子,从前府上人人都说您教养极好,如今先家主和先家主夫人去了,您觉得不安,想拿点东西自己存着,这也无可厚非。可若是旁的倒也罢了,偏偏这玉佩是夫人与家主成亲时,家主赠与夫人的,您无论如何,也不该动这东西。”
沈还瑾眼眶已经红了,浑身抖如筛糠,然而极好的教养让他哭不出来也骂不出来,最后,只是看着婢女手里那块玉佩,涩声重复道:“……不是我拿的。我没有拿。”
那婢女又道:“您说这玉佩不是您拿的,可它就是从您床头那个柜子里找出来的,对此,您如何解释?”
季良今日身边带了不少人,此刻围观的人共有一二十个,脸上神色各异,有鄙夷,有厌恶,有讶然,还有几个人以手掩口,小声议论着,沈还瑾听到他们话语间在说“八字”“不祥”“克死”。
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一片议论声中,他蓦地爆发了:“我不知道!兴许是哪个下人拿了,不敢承认,趁机嫁祸给我!我自幼锦衣玉食,如今……如今即便父母故去,亦是这沈府的公子!我有何必要拿这枚玉佩!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从我房间找到的!”
见他气急,婢女讪讪着不再说话了。
沈还瑾两眼通红,深吸了几口气后,生平第一次用那种求助的眼神朝季良看去,只期望着这位往日一向待自己十分亲和的婶母能相信自己:“……婶母,不是我,我真的没有拿。”
他的话音已经近乎哽咽,然而季良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叹了口气,道:“罢了,东西找回来就好。阿瑾父母刚过世,兴许他也不是有意的。”
闻言,沈还瑾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了脚,整个人都冻在了原地。
他仿佛被当着众人的面恶狠狠扇了一耳光,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为自己分辩。最后连季良是怎样离开的,也全然记不得了。
少年人第一次受到此等奇耻大辱,当天夜里,他终究没有忍住,将此事的整个经过想了一遍,决定再去主院找季良一次,想向她解释清楚,求她彻查此事。
夜色深沉,主院内朱墙映着树影,是从前父亲母亲居住的地方。门外下人不知为何都被屏退了,他走到门前,正欲敲门,就听到屋内传来沈沅的声音:“都处理干净了吗?”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沈还瑾停下了动作。
屋内,季良应道:“全都处理干净了。我唯一担心的,是那两个仙盟的人。那天那个叫风澈的多问了几句,他会不会看出了什么来?”
“不足为惧。”沈沅语气轻蔑,“仙盟中人只管伏妖除魔,有规矩管着,不能轻易插手我们这些凡人的事。何况那天那两个人走得那么急,即便真察觉到了什么,也没那个功夫细究。”
他顿了顿,又笑道:“其实我大哥死得不冤,要怪就怪父亲偏心,我与他明明是亲兄弟,自幼父亲却什么都偏向他,一切好吃好喝都是他先选,连家主之位也生来就是他的;就好像我生来就只配给他打下手,连我的儿子,也注定只能给他儿子当陪衬。
“如此不公之事,换谁能心甘情愿呢?只可惜了那天仙盟的人来得太快,斩草不能除根。”
……什么意思?
沈还瑾搭在门上的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
“这倒也无妨。”季良继续道,“我看沈还瑾那小子对瑜儿倒有几分真心实意,日后可以让他辅佐我们瑜儿,当我们瑜儿的铺路砖、垫脚石。”
沈沅“哼”了一声:“就怕瑜儿心性纯善,日后反倒让他骑到头上去。”
季良低笑了一声:“所以才要多多‘磋磨’,让他生不出二心。你是不知今日……”
六月多雨,等沈还瑾回过神来,才发现廊外雨声不知何时已连成一片。层层潮意浸透衣衫渗入骨肉,十四岁的沈还瑾呆愣在原地,听不明白屋内的人在说什么。
就在半个月前,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时,季良还红着眼睛将他搂在怀里,告诉他即便父母不在了,还有叔父和婶母,沈府也依旧是他的家。
可半个月后的今天,此时此刻,他的叔父和婶母却在里面说,自己的父母,是死于他们之手。
说可惜没有斩草除根。
沈还瑾失去了知觉一般,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就是现在有人当胸捅他一刀,他的脸色也不会比这更难看了。
他甚至连愤怒和怨恨都还没来得及生出,心里最先冒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念头:
原来,这世间的血缘和情义,竟是如此吗?
仿佛一场大梦乍醒,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从前那些深情厚谊、兄友弟恭,那些他原以为可以当作依靠的血亲之情,全部,全部都是假的。
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只有他这个蠢货一直被蒙在鼓里,竟还妄想着让一个杀害父母的仇人,相信自己的清白。
那沈送瑜呢?
一片空白里,沈还瑾脑中突兀地冒出了这个问题。
沈送瑜那个整日里跟在他身后跑的小傻子,对这些事情,又知道多少?
溅起的雨丝沾湿他的衣摆,他不敢深想这个问题,行尸走肉般放下手,浑浑噩噩向外走去。落雨瞬间将他全身淋得湿透,他刚走到院外,就和撑伞而来的沈送瑜撞了个满怀。
夜色深沉,沈送瑜“呀”了一声,抬起头,大概是被他的神色吓到了,睁大眼睛问:“……兄长?你怎么了?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伞呀?”
沈还瑾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小家伙如今还不到他胸口高,正踮着脚尖,努力地想将手中伞撑过他的头顶,给他一片小小的庇护。他的眼睛那么圆,那么亮,一张脸粉粉白白,沈还瑾至今都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伸手戳上去时的感受。
既温暖,又柔软。
……是了,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傻子,他能知道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才最残忍。
沈还瑾看着面前这张天真无邪的脸,迟来的恨意这才从心底一点点生出根,长出叶。漫天雨幕里,他攥住沈送瑜不断在他身上拂拭的手,轻声说:
“……沈送瑜,我没有家了。”
沈送瑜睁大了眼睛。
雨越下越大,似乎将面前兄长总是沉稳温和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他一把反握住沈还瑾的手,仿佛很着急般,不断摇头道:“有的,兄长有家的!这里就是兄长的家,小瑜的爹爹娘亲就是兄长的爹爹娘亲!小瑜也会快快长大的,等我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兄长了,兄长不要难过,我会很快长大的!”
他越说越急,沈还瑾看着那张皱在一起的脸,忍不住心想——
真奇怪。
明明我都还没有哭,怎么这个小东西看起来,倒好像是要哭了?
他眨了一下眼,轻轻问沈送瑜:“真的吗?”
沈送瑜两眼通红,甚至举起了一只手:“真的!我发誓!”
“哗啦”一声,伞面上的积水随着他过于急切的动作,落了他自己满身。春日已过,满院残花被雨打落,徒留一片腐草。
沈还瑾站在雨里,垂眼静静看着他,似乎品尝到了舌尖一点苦涩的血腥味。
城西甜得发腻的糖葫芦、上元节花灯夜里,沈送瑜吵着要放的河灯、曾经堆满他抽屉的,各种丑陋的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
无数带着烟火气的细碎过往拉扯着他的脑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看着沈送瑜,终于缓缓提了一下嘴角,说:
“好。那我等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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