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道声音的那刻,风澈一怔。
这个音色实在耳熟,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只是语气和语调都不对,那个人性情率真,宁折不弯,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而且当年是风澈亲手收敛的那人的尸身,后来又将尸身交给了他最信得过的人保管,无论如何,都绝不该有成为鬼修的可能。
心念流转间,鬼修已经一步步踏进了屋内。温珏与风岚二人之前一直坐在风澈两侧,此时温珏倏然起身,正要点灯,下一刻,却失声道:“我的灵力呢?!”
风澈叹了口气,悠悠开口:“温仙君,我之前不是同你说了吗?‘你怎么知道这些菜里,本身没有加东西呢?’”
温珏:“……”
你知道还吃那么多?!
风澈的语气依旧不急不缓:“不过无需害怕,我猜沈家主应该只是担心有变,暂时封住了为我们的灵力。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鬼修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而已。”
沈还瑾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我的确没有想到。方才这位仙君不是说,这鬼修已被你们斩杀了么?”
风澈笑道:“装傻充愣不说实话,不是跟沈家主你学的吗?”
宴客厅中,阴冷的腥气越来越重,那道轻快的脚步声已经走到近前。鬼修啧了一声,不大愉快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喂,你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说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尊重人?”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风澈深以为然,“不过对你这样的东西,好像,也不需要什么尊重吧?”
鬼修冷笑一声,下一秒,杀意已至眼前;与此同时,风澈接过身侧风岚递来的剑,于黑暗中划出一道凌然剑意!
“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即便灵力被封,我打你……
“照样不费吹灰之力!”
话语间冷光一闪,两道剑锋正面相击,风澈手中剑刃发出“叮”一声脆响,只一剑,就逼得鬼修连退了三步!
鬼修“咦”了一声,风澈却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顷刻之间第二剑就已跟上。鬼修匆忙挥剑格挡,黑暗之中唯见剑光翻飞,铿锵声震。
片刻后,风澈一剑挑飞了鬼修手中佩剑。一声“铮!”响,剑锋钉入墙中,风澈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松枫涧的剑法?!”
话刚说完,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满屋灯光骤然亮起。温珏灵力被封,能在这种时候点亮满屋灯火的,必然只有风岚;风澈却已经顾不得这么多,在灯光亮起的第一时间就去看那个鬼修的脸,然而,他只看到了一团漆黑的浓雾。
鬼修浑身上下都被黑雾覆盖着,仰头直视着风澈的剑尖,不答反问:“你又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用的是松枫涧的剑法?”
风澈将剑刃架上他的脖颈,眼神凌厉:“我耐心有限,建议你废话少说,回答我的问题。”
“哎呀呀,仙君好凶,我好害怕。不过……”鬼修抬手按住风澈的剑刃,笑道,“仙君,你的剑,怎么在抖呀?”
风澈极少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面前这个鬼修的声音、剑法,甚至黑雾掩盖下隐约可见的身形,都和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太像,让他不敢怀疑,却又不得不怀疑。
他咬牙一剑刺入鬼修肩膀,将对方钉在了墙柱上,一字一句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是,谁?”
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滴落,鬼修见他失了冷静,笑得越发开怀:“我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回答你?我来这里,本就不是奔着你来的。”
他说着,转头看着沈还瑾,笑道:“如果我没记错,我最初看中的人,似乎是你。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沈家家主,你的胆量,我很欣赏。”
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话音未落,门外猝然飞出两把暗刃,直冲沈还瑾胸口刺去!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沈还瑾站的位置本就离门口很近,其他人出手欲救,却已经来不及。
暗刃带起疾风,快到根本无从躲避,就在即将没入沈还瑾身体的那刻,他身侧的沈送瑜却如同条件反射般,挡到了他的身前。
——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沈送瑜的眼睛早就被挖了,按理来说,他是看不见、也不会知道沈还瑾有事的。
可是那一刻,仿佛冥冥中自有的血缘感应一般,躯体先于意识,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唰。
一声轻响,暗刃没入了沈送瑜的胸口。
沈还瑾呆呆站在他身后,整个人僵硬得像块石头。
那鬼修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蠢货,果然是个蠢货!沈家主,你的好弟弟可是一早就知道了是你故意把外袍给他,推他去送死,可他竟还蠢到愿意为你挡刀!
“可惜呀,这样的好弟弟,你以后再也没有了!亲手害死最爱你的人,感受如何?哈哈哈哈哈哈!”
“外袍”二字一出,电光石火间,风澈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即便是鬼修也做不到凭空抓人,这鬼修估计提前在沈还瑾身上种下了标记,结果被府上天师识破后,让沈还瑾通过放血的方式,将标记转移到了那件外袍上,又把外袍给了沈送瑜;而沈还瑾手腕上那道伤口,就是放血时留下的。
鬼修发现抓错了人,故意留沈送瑜一命,引他们去救,然后再循着标记杀回来,从始至终,他的目的都只是沈还瑾!
鬼修笑得太过丧心病狂,风澈再也忍无可忍,挥剑砍向他的手臂。然而,这一剑砍下去,只砍到一片黑雾。
——刚才一击未成,这鬼修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居然就这么溜走了。
离开之前,风澈听到他最后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仙君呀,别急,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他嘲讽得那么大声,那么狂妄,可是沈还瑾耳朵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住沈送瑜倒下的身体,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沈送瑜的伤口,张了好几次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送瑜本就苍白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和眼眶里不断涌出的鲜血。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咳了两声,轻轻捉住沈还瑾的手,哑声道:“兄,兄长……”
沈还瑾整个人都抖得厉害,想要给他回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感受着怀中人的生命不断流逝,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突然涌上心头。
明明沈送瑜的父母亲手害得他家破人亡,受尽苦楚;明明一直以来,沈送瑜都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占据着他的一切;明明因为沈送瑜恩将仇报,他遭受了牢狱中上百个日夜的非人折磨。
明明他恨这个人理所应当。
可是啊,可是。
可是他叫他“哥哥”。
就像沈还瑾记得牢狱中经历的一切折磨,记得沈沅和季良是如何虐待自己的,他也同样记得,在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里,只有沈送瑜会偷偷提着他的小食盒,来沈还瑾那进破烂的院子,把那些沈沅专门从外面给他带的点心烧鸡带给沈还瑾,告诉他这个很好吃,哥哥你多吃点。
在那些晦暗无光到几乎失去生欲的日子里,只有沈送瑜会叽叽喳喳跟在他身后,在他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种下一片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花,即使丑陋,却也真的给他暗淡的日子带来过生气。
偌大的沈府,沈送瑜却只爱黏着沈还瑾。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沈还瑾起的。
雨水带起腐土的腥气,层层叠叠漫进屋里。沈送瑜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砺过,每说一个字,体内的生机就流走一分:“兄长,对不起……我父母的事,还有,我抢了你的那些……都,对不起。但是,当年,我真的没有指认你杀人……我,我是想告诉他们,你是为了救我……我看到,张,张裕杀人……所以,他……杀我……
“当时他们跟我说,出了事,要,要送……送你去南郊祖宅,避……避一避,我,我不知道……”
沈还瑾缓缓睁大了眼睛。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像沈送瑜这样天真纯良的人,在受惊之下,会像那样说也再正常不过。
却从来没有想到,真相竟会是如此。
他整个人都簌簌发起抖来,沈送瑜却还在继续往下说:“兄……兄长,我不是故意,故意说你,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也不想的……
“但是小的时候,我说我想快点长大,想长大了……保护你,是真的。”
别说了。
别说了。
你没有对不起,是我对不起。
雨打玉兰的冷香飘进屋内,沈还瑾想起两天前,沈送瑜被掳走的那晚,似乎也是如此。
那时他听了府上天师的话,亲手给沈送瑜披上了那件沾有自己鲜血的外袍,然后回到自己院中,静静坐在那棵玉兰树下,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闻到了隔壁院子里传来的阴冷腥气,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打斗和挣扎声,那声音很快又弱了下去,沈还瑾后半拍地意识到,是沈送瑜担心声音会把自己引过去,将自己也置于险地,所以宁愿被抓走,也没有把动静闹大。
他就那样无动于衷地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连带着阴冷的腥气也慢慢散去。
沈还瑾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玉兰树下,半边身体都已麻木。时间悄无声息地从空荡的院子里淌过,夜色愈深,寒意也一重重漫了上来。
突然,他发了疯般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他冲到隔壁院子里,不断大声喊叫着,想告诉那个鬼修你抓错人了!你要抓的人是我!把沈送瑜还回来!把他还给我!
可是,他张开嘴,分明那样声嘶力竭,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何况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满院杂乱空寂的花草。
沈送瑜早就被鬼修带走了。
夜深露重,晚风寒凉。沈还瑾站在院中,呆愣愣看着熄了灯的房间,直到那一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
怀中人的体温不断变冷,沈还瑾徒劳地抱紧沈送瑜,此时此刻,心里同样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十数载光阴一晃而过,设计杀死沈送瑜的父母,是为仇;说服自己将沈送瑜养大,是为私。
可到头来,大仇得报,私心未了,他原来什么都没剩下。
前所未有的悔恨潮水般没过他,沈送瑜冰凉的手落在他脸上,拂去他脸上的泪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沈送瑜脸上的纱布落了下来,露出眼眶里那两个极为可怖的血洞。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小声问:“哥,哥哥……我……你,你可不可以……”
话说到一半,那只放在沈还瑾脸上的手骤然落了下去。
沈还瑾茫然地看着怀里那张彻底失去了生气、一动不动的脸,等了很久,却始终没等到后半句话。
可不可以什么?
你想说什么?
想去吃城西的糖葫芦?想去城南看烟火?还是想让我不要生气,不要再恨你?
我答应,我全部都答应。
可是沈送瑜再也无法说完剩下的那半句话了。
沈还瑾紧紧抱着怀里彻底凉下去的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哭声,呜呜咽咽,如厉鬼哀嚎。
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却再也得不到原谅的孩子,除了无助地抱头痛哭,什么也做不到。屋外玉兰落了一地,漫长的沉默后,风澈走上前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低声道:“沈家主,节哀。”
闻言,沈还瑾猛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红得像是要滴血,森然道:“……节什么哀?我弟弟还没死,你让我节什么哀?”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推开风澈,抱着沈送瑜向外走去:“对,还没死,我弟弟还活着……大夫!府上的大夫呢?叫大夫来!大夫,我带你去找大夫……”
见状,温珏皱起眉,似乎不大放心,想要跟出去。风澈拦了他一下,道:“算了,随他去吧。他受了太大刺激,希望别就这么疯了。”
温珏望着那道已经有些疯癫的背影,叹息一声,又问:“所以你之前说,长宁城中接连两晚死的十四个人都是他杀的,是真的?”
风澈点头道:“是真的。”
温珏又问:“你是怎么知道十一年前的事的?”
风澈苦笑一声:“说来也巧,十一年前那桩案子,最初被怀疑与鬼蜮结界有关,刚好又是由松枫涧接手的,所以我有些印象。联系起先前查阅到的记载,细细一想就能猜到。”
温珏犹豫片刻,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你方才说,之前那个鬼修,用的是松枫涧的剑法?”
风澈神色凝重:“是。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温珏思忖片刻,道:“其实,有一件事我先前就留意到了,一直不确定是不是我的错觉。但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或许有迹可循。
“……你有没有觉得,沈家这位家主,看上去有点眼熟?”
风澈立刻道:“你也这么觉得?”
“是,”温珏点了点头,“刚才我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像你。”
榜单以及入v原因,明天停更一天,后天继续哦~[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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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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