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水香背对着轻鸿,把旧金钗取下来,回头时,散下来的头发把她的面目一半遮掩住了,这对瞳孔,闪烁着湿润的光泽,仿佛是一滴冷冷的露水。她从轻鸿的身旁走过,十足的,是一个藏着许多故事的女人,脚步踉跄,脸色苍白,只有双颊在颧骨上蔓延着一丝酡红。
人在太过悲伤的时候,总会先痴痴地笑起来,最后再漫长地叹气,她看着轻鸿的脸,过了很久,才把手心贴在他的脸上:
“你要去江湖了……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再有相见的那天。”
轻鸿一时不明白她的话,抬起眼睛,将她看着,可是雁水香没有再多作解释,她深刻而哀婉地看向轻鸿,以一种宿命的眼神。
他们已经将张迟埋葬,雁水香坐在墓碑边,碑石上没有留下任何的字刻,她低头抚摸着一对鸳鸯剑,剑柄上还挂着一对同样的朱红流苏剑穗,只是已经很旧,没有新艳的色泽了。
雁水香挑起眼睛凝视住轻鸿,从贴身怀中取出一枚木符,上面雕着“太情”的字样。
轻鸿辨认出来,不由愣了愣。雁水香眷恋的眼神停留在这枚符上,娓娓道来:“这是太情剑宗的门派符,当年,你的阿爹是最优秀的弟子,与我相识,相恋,后来归隐后,我便时时替他保存着……只是它重见天日的时间,太快了,小鸿。”
她握住轻鸿的手,在他摊开的手心里,轻轻放下这枚符刻:“小鸿,今后,它便交给你了,太情剑宗虽然凋敝已久,你去找一个名叫杨寻如的人,倘若他还活着,在江湖上,就有他的传说。”
轻鸿攥紧了太情符,低低唤了一声阿娘。
雁水香温柔地把他看住,描摹过几遭,眼眶便红了,声音沙沙的:“你去找鹤儿,也要把天心剑找到,它注定是你的剑。”
轻鸿不懂她的断定,难道说这个“注定”,是他此生必要先经历的生死离别吗?在他踏上无归的旅途之前,他始终这样想。
当轻鸿的脚步迈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声仿佛雁落的声音——他蓦然转头,雁水香已拔出雪白的鸯剑,横起剑刃,挽脖自刎了。轻鸿看着她淌出的血水,这时,一阵莫大的悲伤才缓缓袭来,攫住他的心脏,捏得发皱。
他忽觉一阵头晕目眩,浑浑噩噩,好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雁水香埋葬的,两座无名的坟茔,埋葬着他的雨夜。
一双鸳鸯剑,就此随着先辈的故事,永远地尘封了。
过了很久,轻鸿的心头才浮现这样的想法:原来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都把我丢下了。他失去了一切可以依靠的事物,可心里面只有雁水香告诉他的话,成为唯一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的念想。
他始终没有哭,只是在收拾行囊的时刻,摸到胸口藏着的,已经凉透的月饼。
轻鸿把月饼的纸包打开,无声无息地吃着,尝到一丝丝甜味,甜得并不腻,越吃越苦,觉得眼睛好酸、好热,流泪的冲动这才幕天席地地向他袭来,仿佛人的眼泪,一旦流出来就不能停止,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月饼,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眼泪滴到嘴里,觉得十分咸涩,就变成凶狠的哭泣,从此离别的痛觉,在他的心头再也无法被抹去,如同黏腻在指间,一辈子也挥之不去。
雁水香是温柔的,也是决绝的,没有给他留任何退路,让他只能不可回头地,一直向前走。
轻鸿昏昏的时候,第一声鸟鸣叫醒了将曙的晓天,仿佛是刚出生的婴儿,在这个让他懵懂的,茫然的世界里,抬起了眼睛。
从此,他就无比寂寞的人物,挎上行囊,追寻一个漫长的注定。
走的时候,那匹温驯灵性的白马,追随着脚步,找到了他。轻鸿看着马儿,抓紧缰绳一跃上马,俯下身体,将脸颊贴近马儿霜色的鬃毛,默默地呼吸了一阵,振绳跑起来!他们越跑越快,在山道间穿梭,风猎猎地吹过,这一时,他方感受到类似重生的自由,他边策马,边洒泪,热热的泪水划在风里,要教他坦然地接受悲痛,是人生的常事。
白马也不知疲倦,载着他一路跑下了蜿蜒的山脉。
南春山环绕着一片河渡,名叫澧水,如今是秋天的时节,水上飘着片片黄叶与红枫,倒映出一人一马的映象。轻鸿在这里停马,遥遥一望,顺着澧水下去,就是一条平阔的大江,通向他未知的远方。
轻鸿的江湖,似乎在这一刻,就从这里开始了。
他乘着船,水波拍着一叶小舟,让他漂荡起来,在澧水里沉浮,就像一个人在江湖里流浪那样。天色并不好,阴沉的,仿佛天只在人的顶上一丈高,并且随时就要下起冷冷的秋雨来。当雨滴打在他的额心时,他钻进了船篷,不多时便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轻鸿卧在船篷里,一夜的疲倦与无眠,让他实在是太累,现下,两扇睫毛上下纷飞了几下,就只能无力地合着眼睛。
可是一闭上眼,张留鹤的衣角,血迹斑斑的鸳鸯剑,雁水香的旧金钗……一幕幕,就在他的脑海里、心目间,不停地回闪。黑云压船,轻鸿开始做梦,一阵一阵地发起烧来,身体滚烫,烧得颧骨绯红,神智不清,梦呓般模糊地低语。
而雨丝毫没有停,连天地下着,水涨船高,濛濛的,让人看不见来时,望不到去处,只在小舟上无主地漂流。
被晃醒的时候已经日暮,雨势恰停,轻鸿仍在船上卧着,然而,这时船正翻跃着一道险滩。
他坐起身在,从船篷里探出头,一时身形不稳又跌下去,船身此时摇晃得厉害,水流湍急,几乎要载不住他这一叶舟。船头忽地猛然撞上水中露头的尖利岩石,卡进石缝之间,波涛仍然将船身向前送,而前方正是一处峡口,瀑流汹涌,船身霎时倾斜,他人在船中,不可抗力地顺着船身倒下,一时间人仰船翻。
轻鸿狠狠地摔出了船,顺着急湍落入水中,浩大的水流将他裹挟着带去,一股股水灌进鼻腔、喉咙,几乎要不能呼吸,突如其来的翻船令他甚至不能在水中挥手挣扎,涌动的流水将他冲到水中的石头边,重重地磕破了眼角。
他憋得面青唇紫,翻滚在水流之中,在沉入水底的最后那一刻,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拉着他的小臂,青筋浮现将他从水中猛然拽起!
此人臂力不小,动作干净又利落,把轻鸿整个人从水里**地捞出来,让他伏在背上,轻鸿脱离水面的刹那,便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趴在那人的背脊间,咳得整个人痉挛地蜷缩起来,口鼻里都呛着水,寒毛竖起,头发从这个人的肩头流下来,好像条条细小的溪水。直到呼吸平复,他眨了眨被水打湿后酸胀的眼睛,第一眼,朦胧地看到一对血红的流苏耳穗,衬在那皮肤苍白的耳朵上。
那人驮着他,衣摆也被染得很是铅沉,一路滴答,绽着青青的水花,一时,竟以为他是踏水而来。然而这个人,很不讲话,只是背着他,行走在岸边的竹林里,轻鸿终于缓和下呼吸,吞了满肚的水,在他背上轻微挣动起来,那人便将他放下。
轻鸿这才看清他的脸孔,被他打湿的头发,有几缕,乌黑地贴在他的颊边,衬得这人的面容当真是雪白,耳垂坠着鲜红的流苏,鼻梁细长高挺,他居高临下,显得那双瞳孔也幽深,唇色淡薄地抿住,着一身玄色劲袍,袖口束得漂亮,一片褶皱也无。
他的轻功十分出色,轻鸿从未听到他发出脚步声,疑心他是遇见竹林间飘来的,一只冷酷的鬼,那么美丽,那么难忘。
他一言不发地将轻鸿的眼角盯着,眼神蓦然很是萧条而惆怅,堪称刻骨铭心地含着痛,可他却丝毫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轻鸿感受到他复杂的,深刻的,目光,下意识用手背抚了抚眼角,一阵刺痛传来,原是抹花了眼角鲜红的血迹,那丝血色,或许是像一曳红泪般停留在他的颊上,所以这个人长久地将他看住吧。
轻鸿垂眼,这才看到此人腰间的长刀,通体玄黑、笔直,窄而长地悬在他腰间,正是长横刀的式样。
——莫非是吹雪门的人?
那人不讲话,似乎伸出手来,想抚摸轻鸿眼角的伤疤,手抬到一半,径自转了个弯,端上刀鞘,回身提步就要走。
轻鸿反应过来,这才将他叫住:“请等一等!”
他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来,片刻发出一声低哂:“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轻鸿哪知这人说话的时候毫不客气,口舌锋利又寒冷,“不必报我什么救命的恩情,能在这里翻船,你这身功夫,也不知道怎么敢来闯荡江湖。”
轻鸿一时哑言,只能耐着性子道:“……我功夫的确不到家,第一次下山,正要去拜师习武。”见他不说话,轻鸿又问:“江湖上,还有太情的传说吗?”
可这时,甫听闻他提到“太情”,那人便转过身来,神色也不再那么冰冷,眼底甚至有几分错愕,犹疑地看向轻鸿:“你想拜入太情,太情剑宗?”
“难道说,你知道在哪里吗?”
他深深地看了轻鸿一眼,才开口:“……不。但我劝你,早些放弃为好。”
轻鸿索性不再多问,只是迎着他的目光,倏地一笑:“我知道你是吹雪门的人。”
“已经不是了。”
他握住刀柄,拇指摩挲着横刀,皮肤擦过的声音,沙沙地响起来,那双深黑的眼瞳凝视着轻鸿,缓缓出声:
“平生,我们没有相见过。”
——“我的名字,是陈连雨。”
感谢阅读,攻出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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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青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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