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快的剑光!在树林间闪现。
张留鹤骑着马,身前拢着轻鸿,从林中穿过。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圆月从山与山的交隔间升起。
他的骑术并不好,山上的孩子,往往没有可以纵情跑马的地方,然而这匹白马甚是通人性,好驾驭,马蹄声达达,飞快地跑。
张留鹤不知道的是,这马旧是张迟坐骑产下的马崽,这些年,被父亲寄在别处,好生养着,故而血脉有情,任得他操纵。
他们在马鞍上跌跌晃晃,只好抓紧了缰绳。然而,夜路难行,月下的剑影从鬓边呼啸而过——
一束剑意,钉在马蹄三寸前,透骨的寒冷。张留鹤疾疾一拽马缰,白马前蹄腾空,仰天嘶吁,停在长长的剑痕之前。此刻,进不是,退更不是。
徘徊之时,下一道剑寒已至身前。
他将轻鸿往下一压,抽剑抵挡,格出剑力,震得手腕一阵发麻,痛楚顷刻蔓延上手臂。张留鹤喘了口气,断定:来者的实力,绝不是他们两个匆匆学过几式木剑的人能对付的!
雪白的马鬃在风里,猎猎地飘动,感受到逼近的杀气,白马不禁后退了两步。剑影之间,映照出一双令人胆寒的眼睛,依稀可见这个人,眼窝深邃,下颌锐利,从阴翳之间走出,哪怕天已经入夜,他两颗眼珠仍然闪烁得发亮。下巴上沧桑的络腮胡,薄薄的两片嘴唇,男人将宽大的斗笠压低,让人不能看完全他的脸容。
无名客横起长剑,两指抚过剑背,抖腕一甩,步步逼近!
轻鸿探出头来,两眼注意到这个人的剑,同样是刚直的一柄,与张迟的有几分相似,却无端凶戾,剑上流淌着令人胆寒的煞气。
张留鹤的喉间阵阵发紧,不安地吞咽着,他握紧了剑柄,剑尖垂地,剑刃向前,照出来剑客放大的面目。幸而人还在马上,仍有居高临下的逼视感,让张留鹤敢将剑锋直指,然而手腕太过用力,人也难免会发抖。他尽力控制着声线,不露胆怯:
“你是什么人?竟敢拦路!”
那剑客却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寒刃已到眼前。
刹那,马蹄慌乱,轻鸿的后领被张留鹤大力一抓,双双摔下马背,各自在山道两边的尘土和草叶之间打了几个滚。
轻鸿手中无剑,毫无还手之力,自然成了首要攻击对象,男人提剑就来砍,他蹬起腿来一阵左扑右滚,才堪堪避过锐利的剑锋,却被罡风杀得腰侧、脊背到处流血。
山道蜿蜒,并不算宽敞平顺,来人的剑招又快,不过两式便将轻鸿逼到了崖口,放眼一望,底下就尽是不能见底的林木。
剑客甩了甩腕子,将剑身一抖,正要刺来,轻鸿退无可退,光亮闪烁的霎时闭眼,只听“铮——”地一声,忽地被一把月白的长剑挡下!
只见张留鹤抓着剑便飞奔过来,两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手腕的麻,手掌的痛,剑身的交错,让剑客看到他爬满血丝的眼睛,少年的脑海中,母亲教过的剑招无尽地翻涌上来,一式隔山岳,为轻鸿挡下致命的一击,将半数力道都化在剑刃的碰撞之间!
随后张留鹤挑剑一划,竟将男人挥出半丈。
男人一愣,大笑两声,斗笠下露出的嘴唇咧开一道狰狞的弧度:“不愧是雁三娘的儿郎!”
张留鹤不想与他废话,两手将剑横在身前,眉目紧拧。
其实,方才男人没有直接就下杀手,这番,见识到他们犹有余力,那剑招便越快越利,不出几回合张留鹤便难于抵挡,正待他要接下一招时,那剑锋竟弯弧陡转,向轻鸿刺去。
轻鸿已无可避,看着剑芒倾泻,一剑刺破朝他而来!
然而接下来,却是一道极大的推力,从他的背部传来,生生将他从崖边推回山道,剑刃飞旋着格挡下这致命的锋芒,轻鸿来不及从地上爬起,蓦然惊觉回头,只见到张留鹤最后一片衣角飘在空中,那柄长剑也咣当落地!
“哥——!”
“啧。”男人似乎也没料到这遭变化,意犹未尽地抬了抬眉头。
轻鸿万念俱灰,失神地膝行爬过去,拾到哥哥的剑,剑柄上还留有余温,可他却在阵阵发冷,全部力气都被抽去了一般,就连把哥哥的剑拔出来,都不能拔不动。
此刻不知怎的,这时男人的手中,忽而已经无剑,只从那鞘间,幻化出一缕绵长红烟,绕着男人宽厚的肩胛,扑天盖地落下来,充实成一个女人的形态,哪怕没有五官,也是那样的绮丽,妩媚,攀着男人的脖颈,头发长长地流下来,发尾变成烟丝,向上飘散,唯有剑鞘兴奋地轻轻震颤着。
那个女人般的烟雾,柔若无骨,轻鸿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场景。
下一刻,女人似乎长着眼睛,挑眼向他看了过来,顺着一道风吹来,轻鸿触碰不到,但她却那样的的确确地存在着,就连飘过来,也带着呛人的烟气,这个一丝丝、一缕缕的女人,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耳边呵了一口气。
霎时间,轻鸿只觉得这口气在脑袋里打转,头脑瞬间一阵酥麻、混沌,充满了女人的絮语,仿佛什么怪咒,麻痹了他的神经,他眼前一黑,终究是彻彻底底地晕了过去。
人昏倒后,先恢复的总是听觉,就像新生的时候,还未睁开眼,世界的印象,便以音声传入耳朵里。
轻鸿的耳边,不再有古怪的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却赫然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色,听上去,正是在与人对话。他无力地抬起眼睛,看见张迟,看见水香,站在对面。或许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他们,纵然他已被束住了手脚,跪在地上,仍挣动着膝行向前蹭了几寸,却倏地让人踩住了脊柱,压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一见到他们,轻鸿内府汹涌的悲痛便翻腾起来,眼前不停地浮现起张留鹤的影子,他摔下山崖的身影……疑心人怎么可以这么轻,轻得像一颗尘埃,落下去,就像一滴水坠进海里,没有响声,就再也看不见?
那侧,张、水二人提着鸳鸯剑,比剑如连理,这侧,追命客手执妖剑,剑尖划在地上,梭梭地响。张迟先挥出一招利断金,水香则辅以一招绕指柔,两剑刚柔并济,软硬同施。水香的软剑,去缠男人的脖颈,脚步旋转,剑便拐着弧度,似游蛇,张迟的剑,挥动之间直来直往,似猛虎。而那妖剑却在剑与剑的空隙之间灵活穿梭,时而如烟,时而雪锐,剑光四起,白虹断月。
一场打斗,三人负伤各数,缠绕的剑锋分开,都嗬嗬地喘着气。
“任怀霜,你究竟得了什么妖剑!”张迟怒喝,又啐了一口血沫。
那名叫任怀霜的剑客哈哈一笑,“妖剑?我的杜鹃剑可不是妖剑、魔剑,我问你,这世上,有比天心更能称妖剑的吗!师兄?”
师兄。轻鸿暗暗咂摸了一遍这两个字,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哼”,水香冷笑一声,“剑以人观,剑在什么人手里,就是什么样子,天心最照人心,更不例外。”
“雁娘子,”任怀霜喘了一息,垂下剑锋,将剑刃抵靠在轻鸿的脖子上,看向水香,“你曾经也是叱咤武林的人物,天心剑的旧主,嫁与我师兄,怎么就有了软肋呢?”
轻鸿觉脖颈一凉,抬头去看母亲。
雁水香一与他对上视线,眼眶便沙沙地泛起红来了,轻鸿摇摇头,又动了动嘴唇,嘴皮干涸得开裂出血,低低地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任怀霜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完整的面孔,他的右脸有一道极长的疤痕,贯穿了眼眶和眉骨,只消一看,就能发觉他右眼的眼珠蒙了一层白膜般,眼皮都萎缩地蜷缩起来,“想来,我这只眼睛,也是拜师兄所赐啊。怎么,忘了吗?”
张迟握紧了剑,眼睛时刻警惕着男人的剑锋挥下,顺口道:“我可不会忘,当年你叛出师门,到处抓活人取心掏肺铸剑,害死了多少无辜生命,我要你一只眼睛,还算轻了!”
任怀霜哧哧一笑,手里的剑忽作烟雾飘散,要来挽轻鸿的脖颈,张迟轻功扑身,快而利落的身形,降落在轻鸿的面前,扬剑便要砍断这截血腥的烟雾。
而那烟剑,偏生倒转路子,反依上了张迟的胸口,化作手的形态,抚摸着,拨弄着,好像在撩拨,却怎么也斩不断,挥不开。张迟听见那红雾仿佛发出一声女人的轻叹,钻进他的耳朵里,似乎神经都一阵痉挛。旋即,只是一个刹那,这手竟从前将张迟的腹部洞穿,此刻,竟又变回剑的实形,张迟就被串在这妖剑上,接触到腥热的血液,剑身快活地嗡鸣起来!发出痴痴的笑。
张迟的脸停滞在轻鸿的面前,轻鸿瞪大了眼睛,下一刻,从张迟的口中喷出来一朵血花,淋漓地浇在了他的脸上,喷溅进鼻腔里,轻鸿只觉处处是血,炽热的,腥锈的。
张迟低头,犹疑地看着自己的腹部,似乎有些不太明白现在眼前的场景,脚上虚浮地倒退几步,撑着剑,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他被捅得内脏都碎了,嘴巴里一直呕出来血水和鲜红的块物,从唇齿间漫溢,还没倒下,眼睛里都是未竟的话语。
轻鸿望着张迟,一句话也说不出。
雁水香的软剑,已经替他解开了束缚,此刻挥舞得要发疯,剑光疏影一片混乱,任怀霜却不愿再与雁水香缠斗,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张迟,妖剑已经归鞘,几息之间,身影就不见。
雁水香失神地扔下剑来,有些呆呆地把张迟的身体,放在她的胸口。
张迟的呼吸已很孱弱,鼻翼翕动着,像是一条搁浅的鱼鼓着腮,他的嘴唇已经没有了颜色,他提着气,许久才将这口气叹出来,轻轻对水香说:“我好渴。”
雁水香知道他是流了太多的血,可是怎么能不渴呢?人一生淋过的雨,哭过的眼泪,都变成一滩红热的血流出来了,怎么会不渴呢……
轻鸿跪在身前,看着他们,谁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只是过往的回忆,好像走马灯,却又变得好沉,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所说的那个风雷隐隐的雨夜。
张迟不再说话,只是骨碌碌转着黑色的瞳仁,看见天上的云很高,中秋的月亮满盈着,照着水香发髻上的金钗,焕发着美丽的光泽,这是张迟第一次遇见她,就爱上她的。
江湖儿女的爱恨,都是很长很长的,总是天要荒,地要老,举起手掌,起誓的时候,一片大海如果枯竭了,就连石头,也是要烂的。
磐石如此,蒲苇来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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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杜鹃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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