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功课还没做完,李师傅布置的字帖才临了一半,他宁愿回去面对那些之乎者也,也不想踏入这鬼气森森的地方半步。
聂明玦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那片愈发浓重的阴影,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去见一位长辈。我聂氏立家先祖的一位……姑姑。”
他的语气十分奇特,混杂着绝对的敬重、难以言喻的复杂,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愧疚与无奈。
“先祖的……姑姑?”聂怀桑眨眨眼,脑子飞快转动,试图从聂家族谱的角落里扒拉出这么一位人物,却一无所获。
这位姑姑仿佛从未在聂家的任何正式记载中存在过,难道是某位入魔的、不能再出现的人物?
“嗯。”聂明玦应了一声,似乎不願多言,但眼看禁地入口那扭曲古老的石阵就在眼前,他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重重按在聂怀桑瘦弱的肩膀上,凝视着弟弟的眼睛,极其郑重地嘱咐道:“你且……乖一点。”
他像是斟酌了许久,才挤出这么三个苍白的字眼,仿佛有千言万语、万般告诫,最终都化作了这声近乎叹息的叮嘱。
这其中蕴含的未尽之言,让聂怀桑的好奇心暂时压过了恐惧。
聂明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拉着弟弟,一步踏入了那气息更为凝滞的禁地核心。
与想象中魔气滔天、锁链加身的恐怖景象截然不同。
禁地深处竟意外地……有几分生活气息。
那是一处倚着天然石洞修建的简陋居所,石桌石凳,一应俱全,甚至角落里还堆着些晒干的药草。
洞壁并非冰冷岩石,反而爬满了某种散发着柔和荧光的藤蔓,照亮了这片不大的空间。
而他们要找的人,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小凳上,似乎在……吃东西?
那是一位身着暗红色旧裳的女子,身形看起来并不魁梧,甚至有些单薄。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仔细梳理,随意披散着,却不见毛躁,反而如瀑般垂落。
她正微微低着头,手里似乎捧着一块什么东西,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甚至称得上斯文。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立刻回头,只是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今儿个来得倒早,门口的‘迷踪阵’没把你绕晕?”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并不难听,反而带着一种慵懒的、仿佛刚睡醒的磁性。
聂明玦松开聂怀桑,恭敬地行了一礼:“明玦带幼弟怀桑,前来拜见姑姑。”
这时,那女子才缓缓转过身来。
聂怀桑想象中的“魔头”应该是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
然而眼前的这张脸,却出乎意料的……清丽。她的年纪看起来似乎不大,眉眼间甚至残留着几分未曾完全褪去的少女般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沉淀了太多无法化开的情绪,沧桑、淡漠,又隐隐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讥诮。
她的嘴角还沾着一点点心碎屑,手里捧着的,竟是一块看起来十分香甜的桂花糕。
这位……就是先祖的姑姑?
一个在禁地里偷吃点心、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乖僻的姐姐?
聂怀桑的小脑袋瓜有点转不过弯来。
聂小凤的目光在聂明玦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努力缩减小自己存在感的聂怀桑身上,挑了挑眉:“哦?这就是那个听说不爱练刀,只喜欢鼓捣些笔墨纸砚的小子?”
她三两口吃完手里的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朝着聂怀桑勾了勾手指,“过来,让我瞧瞧。”
聂怀桑吓得往大哥身后躲。
聂小凤也不生气,反而嗤笑一声,目光重新转向聂明玦,带着几分了然:“怎么?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这小家伙也塞过来让我‘瞧瞧’了?你们聂家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个德行?”
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聂明玦的脸色僵硬了一下,却并未反驳,只是更深的低下头:“姑姑……”
聂小凤似乎觉得无趣,摆了摆手,目光飘向远处,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她被锁在这里的时候,那个“杀猪佬”——聂家那位以屠夫出身、最终却以刀入道、开创了聂氏一脉的先祖——还很年轻,入道不久,浑身还带着市井的莽撞和天真的正义感。
他发现了她魔修的身份,一番恶斗后,凭借一身克魔的罡气和初成的刀意,勉强将她制住,锁在了这处灵气特异、能压制她魔功的山洞里。
没有严刑拷打,没有废她修为,他只是每隔几日送来清水食物,然后坐在不远处,一边磨着他的杀猪刀,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外面的事,说他又杀了哪些害人的精怪,说村里的琐事,仿佛她不是个危险的魔头,只是个……邻居。
过了大概两年,他突然来说要放了她。
她当时故意笑得狰狞,问他:“你不怕我出去屠杀村民了?”
那年轻的杀猪佬挠了挠头,说得理所当然:“前辈这两年要是想走,这铁链子早就困不住您了,哪里轮得到我放?您就是嘴硬心软。”
她当时愣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更离谱的是,他接下来做的事。
他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直接塞进了她怀里!
那孩子睡得正香,小脸胖嘟嘟的。
“您也姓聂,”他咧着嘴笑,带着屠夫特有的憨直和不容拒绝的强势,“我看您的年纪就称呼您一声姑姑吧。我这才把房子修好,就叫‘不净世’,腾不出来人手了,您帮我顾一顾他。”
她抱着那柔软而温暖的小生命,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是个魔修,杀人无数,满手血腥,他居然敢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她?!
可那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上冰冷的气息,不舒服地动了动,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笨拙轻拍,哼起一段连自己都忘了来历的、破碎的摇篮曲。
那孩子竟慢慢止住了哭声,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再次睡去。
那一刻,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在她心里裂开了一条缝。
后来,杀猪的死了,死得轰轰烈烈,像他活着时一样。
不净世的大门彻底立起来了,威震清河。
她抱大的那个孩子——曾经在她怀里啼哭的婴儿,接过了父亲那把饮尽妖魔血的杀猪刀,成了聂家的第二代家主。
他依旧会来看她,给她带外头的点心和酒,叫她“小凤姑姑”,跟她抱怨宗务的繁琐和刀灵的躁动。
再后来,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杀猪佬”,也要死了。
他是战死的,浑身是伤,拼着最后一口气来到禁地,努力控制着腰间那柄已经快要反噬其主的凶刀,苦苦哀求她:“姑姑……求您……想个法子……压制它……不能让它祸害后人……”
她是个魔修啊!
她能有什么正统法子?!
她气得想骂他,看着他濒死哀求的眼神,最终却只能咬牙,想出了一个极端邪门、饮鸩止渴的办法——将那柄饱饮鲜血、凶戾之气已达顶点的刀,埋进他们父子二人斩杀无数邪祟后形成的、怨气最浓烈的凶地!
再每隔一段时间,往里添加新的凶尸厉鬼,用更浓烈的怨气阴气,去平衡、去抵消刀本身的凶煞之气!
以毒攻毒,以魔制刀!
她亲手将那孩子的佩刀,送入了永无休止的怨憎地狱。
失去了那孩子,比当年失去自己那未曾好好看上一眼的女儿,还要让她难受千百倍。
从此之后,聂家禁地,成了只有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也只有每一任的家主,才会在继任时,或是刀灵异常躁动时,来这里见她几次,带来外界的点心,和一声复杂的“姑姑”。
“为何我也要去?”禁地之外,被聂明玦一同叫来的聂风扛着那柄极不安分的狂刀雪饮,扬起眉毛,满脸写着不情愿。
他生性喜好自由,最不耐烦这些宗族规矩。
聂明玦看着他,目光锐利,问题一个接一个,掷地有声:
“你难道不是姓聂?”
“我自然姓聂。”聂风答道,这没什么可争议的。
“你难道不是练刀的?”
“我是个刀客,当然是练刀之人。”雪饮仿佛感应到主人的话,发出轻微的嗡鸣。
“你难道不是魔修?”聂明玦最后问道,目光紧紧盯着他。
聂风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柄时而冰封千里、时而烈焰焚城的狂刀,以及自己那因它而半入魔道的特殊状态,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行吧,我算是个魔修。”
虽然他并非主动入魔,但力量性质如此,无可辩驳。
聂明玦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语气带着一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断定:“你姓聂,练刀,还修魔,如此三者俱全,难道还不该回来拜见小凤姑姑?莫非是要忘本?”
聂风:“……”
聂怀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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