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刚过第三响,巷口的老槐树就抖了抖枝桠,把凝结在叶尖的露水抖落进青苔里。
雾像掺了棉絮的米汤,稠得能拧出水分来,漫过青石板路的缝隙,漫过两侧斑驳的砖雕门楼,连挂在门楣上的褪色灯笼都只剩下一团朦胧的橘黄,仿佛随时会被这雾气吞吃掉。
阿福把怀里的铜炉又往紧里抱了抱。
炉壁上錾刻的缠枝莲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可手背还是冻得发麻,指甲缝里渗着昨夜洗刷铜器时沾上的铜绿,在昏暗里泛着幽幽的光。
他缩着脖子往巷深处走,草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吱呀”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又很快被浓雾揉碎,消散无踪。
“吱呀——呀——”
左侧一扇朱漆木门忽然发出令人牙酸的转动声,门轴上的铁锈该换了,阿福心里下意识地想。
他脚步一顿,看见门内探出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水红夹袄,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
“福哥,”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眼睛在雾里眯成了月牙,“张屠户家的肉案子摆出来了吗?娘让我来换两斤五花肉。”
阿福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冻僵的脸颊,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暖和些:“早呢,翠儿。屠户家的门板还没卸呢,你再回去睡会儿,等日头把雾晒散了再来。”
翠儿却不依,踮着脚往巷口望了望,麦饼的碎屑落在衣襟上:“可娘说今日要做肉包子,赶早集卖的。”
她说着,鼻子吸了吸,忽然指着阿福怀里的铜炉,“福哥,你这炉子真香,是炖了什么?”
阿福低头看了看铜炉,炉盖的缝隙里正飘出一缕极淡的药香,混着艾草和当归的味道。
“是给李老爷熬的安神汤,”他轻声道,“昨夜他又咳喘了半宿,刘先生说得多加些川贝。”
话音未落,巷尾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雾气里的宁静。
阿福忙把翠儿往门后拉了拉,自己则侧身贴在斑驳的砖墙上。
雾气被马蹄掀起的风卷得翻涌,他看见三匹黑马从雾中冲出来,马背上的人穿着皂色短打,腰间佩着弯刀,其中一人的斗笠边缘还挂着霜花,显然是赶了远路。
“让开!都让开!”
为首的汉子嗓门像被砂纸磨过,他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石板上刨出几道白痕。
阿福注意到他靴底沾着些暗红色的泥点,像是干涸的血迹。
翠儿吓得往阿福身后缩了缩,手里的麦饼“啪嗒”掉在地上,滚进了青苔丛里。那汉子的目光扫过来,在翠儿发白的小脸上顿了顿,又移到阿福怀里的铜炉上,眉头皱了皱:“这巷子通往后街?”
阿福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是,爷。往前再走五十步,左拐就是。”
汉子没再说话,一扬马鞭,三匹马又钻进浓雾里,只留下一串渐远的马蹄声,和空气中淡淡的汗味与马臊气。
“福哥,他们是……”翠儿的声音还在发颤。
“官府的人吧,”阿福捡起地上的麦饼,拍了拍上面的灰,递还给她,“许是查案子的。快回去吧,让你娘把门板闩好。”
翠儿接过麦饼,点点头,转身跑进门里,木门“吱呀”一声关上,还传来门闩落下的轻响。
阿福重新抱紧铜炉,继续往前走。
雾似乎更浓了,连鼻尖都能感觉到湿润的凉意。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雾气吞没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李老爷家的宅院。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雾里闪着微光,门两侧的石狮子被雾遮去了半截,只露出前爪下的绣球,像浮在云里似的。
阿福走到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留着一道指宽的缝隙。
他心里咯噔一下。
李老爷向来谨慎,夜里从不会不闩门。
铜炉的温度似乎透过布料渗进了皮肤,阿福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看见院里的石板路上,散落着几片沾了泥的落叶,而平时总摆在廊下的那把藤椅,此刻翻倒在墙角,藤条断了好几根。
“李老爷?”
阿福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院里打了个转,没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风吹过院角那棵老桂树的声音,叶子摩擦着,像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
他抱着铜炉,一步一步往里走,草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正屋的门也是开着的,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阿福停在门口,看见门槛上,似乎有一道深色的印记,在雾反射的微光里,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忽然想起刚才那几个骑马人的靴底。
怀里的铜炉依旧滚烫,可阿福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了上来,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雾从敞开的门里涌进来,缠绕着他的脚踝,像有无数双冰冷的手,正悄悄往上攀爬。
阿福的手指在铜炉上攥出了几道白痕,指节泛白。他侧耳听了听,正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胸腔发闷。
可那“听弦”的本能却在脑子里尖啸——有什么东西的弦,正绷得快要断裂,带着铁锈味的震颤顺着石板路爬上来,钻进他的耳膜。
是血腥味。
他往前挪了半步,门槛上的深色印记更清晰了些,像被人用湿布擦过,却没擦干净的暗红,边缘还凝着细小的、半干的血珠。
这痕迹蜿蜒着往屋里去,在青砖地上拖出一道浅淡的尾迹,像条死了的蛇。
“李老爷?”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抖得厉害。怀里的铜炉不知何时凉了些,药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变得古怪起来。
正屋的横梁上悬着盏油灯,灯芯早灭了,只剩个黑黢黢的灯盏晃悠着。
阿福的目光扫过墙角的琴架——那是李老爷最宝贝的“凤尾琴”,琴身嵌着七枚月牙形的玉片,此刻却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琴弦断了三根,其中一根弦头还沾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
他的呼吸猛地顿住。
十年了,哪怕在荒原上听惯了哑人部落的地鸣鼓,他还是忘不了琴弦崩断的声音。
就像此刻,那三根断弦仿佛还在空气里震颤,发出细碎的、濒临破碎的嗡鸣,混着李老爷昨夜咳喘的沙哑声,混着某种重物倒地的闷响,顺着他的“听弦”能力,狠狠砸进脑子里。
“咳……咳咳……你是谁……”
一段模糊的“记忆弦”在耳边炸开。
是李老爷的声音,带着惊恐和痛苦,后面跟着急促的脚步声,器物摔碎的脆响,还有——琴弦被硬生生扯断的锐鸣。
阿福捂住耳朵,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他知道这是“听弦”过度的征兆,可那些声音像潮水似的涌来,挡都挡不住。
他看见琴架旁的矮几翻了,上面的茶盏摔得粉碎,碎片里混着几片干枯的茶叶,还有半枚带齿痕的糕点。
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帐幔动了动。
不是风。那是种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响,从里屋的床帐后传出来。
阿福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慢慢放下铜炉,炉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
帐幔又动了一下,这次更明显,像是有人在里面发抖。
“谁在那里?”
阿福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他捡起地上一根没断的琴弦——那弦是用冰蚕丝做的,韧而锋利,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依仗。
帐幔后的响动停了。过了片刻,一只手从帐缝里伸出来,枯瘦,布满皱纹,指甲缝里全是泥。这只手颤抖着抓住帐幔,慢慢往外拉。
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是李老爷的老仆,张嬷嬷。
她的嘴角挂着血沫,左眼肿得睁不开,右眼直勾勾地盯着阿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喉咙。
她的脖颈上有一道深紫色的勒痕,正慢慢渗出细血珠。
“嬷嬷!”
阿福往前冲了两步,却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个摔碎的瓷瓶,里面的药膏洒了一地,散发出裂风域特有的“骨胶”味——那是用动物筋骨熬成的胶,粘腻,带着股腥气,裂风域的人常用来制禁弦。
张嬷嬷的手指着里屋的墙角,又指了指阿福怀里——不对,是指他刚才放下的铜炉。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弦……弦……”
阿福猛地回头看那铜炉。
炉盖不知何时松了,刚才没注意,此刻正微微敞着条缝。他走过去掀开炉盖,里面的药渣还在,可药渣底下,沉着半根银色的弦。
那弦比寻常琴弦细些,表面泛着冷光,弦尾刻着个极小的“彻”字。
阿福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龙吟弦”。
和当年划伤萧彻手背的那根,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张嬷嬷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的目光越过阿福的肩膀,死死盯着门口,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凄厉起来。
阿福猛地回头——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刚才那三个骑马人的影子堵在门口,斗笠的阴影遮住了脸,只看见腰间的弯刀在雾里闪着寒光。
为首的汉子踢了踢门槛上的血迹,声音像淬了冰:
“找到龙吟弦了吗?”
另一个人弯腰捡起地上的断弦,用手指捻了捻上面的暗红,嗤笑一声:“老东西嘴硬,还是招了。
看来承弦国的老骨头,也经不住裂风域的‘骨鞭’。”
裂风域……
阿福的心脏像是被那根断弦狠狠勒住。他下意识地把铜炉往身后藏,指尖触到那半根龙吟弦,冰凉的弦身仿佛带着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他听见自己的“生命弦”在嗡鸣,发出危险的震颤。
他们不是官府的人。
他们是裂风域的杀手。
而李老爷,还有这半根龙吟弦,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雾从门口涌进来,裹着外面的寒意,也裹着那三个人身上的血腥味。
阿福看着他们腰间的弯刀,看着地上的血迹,看着张嬷嬷渐渐涣散的瞳孔,突然想起十年前琴院里那根崩断的弦——
原来,断弦的声音,真的会引来灾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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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雾锁青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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