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嗬鸣,那只指向铜炉的手猛地垂落,像根断了的弦。
阿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与地上的暗红融在一起。
他盯着门口那三道人影,脑子里的“听弦”能力疯了似的尖叫——他们的“情绪弦”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音里裹着贪婪和杀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像是在赶时间。
“看来在你这儿。”
为首的汉子往前踏了一步,斗笠边缘的霜花簌簌往下掉,“把弦交出来,饶你不死。”
阿福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那半根龙吟弦上,弦身上的“彻”字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十年前琴院的画面突然撞进来:太子萧彻穿着明黄锦袍,手背被弦丝划伤时骤然蹙起的眉,恩师被侍卫拖走时喊的那句“清辞,信我”,还有流放途中荒原的风沙,哑人部落的地鸣鼓……
这些画面像不同的弦,此刻全拧在了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听不懂人话?”
另一个汉子不耐烦了,拔刀出鞘,刀锋在雾里划出一道寒光,“裂风域办事,少管闲事!”
刀锋的弦音尖锐刺耳,阿福猛地偏头,看见那刀直劈过来。
他下意识地侧身,肩膀还是被刀风扫到,火辣辣地疼。
怀里的铜炉被他顺势一踢,滚到墙角,炉盖“哐当”一声掀开,半根龙吟弦从药渣里滚出来,落在青砖地上。
“在那儿!”
第三人眼尖,立刻扑过去捡。
就是现在。
阿福的“听弦”捕捉到他扑过来时脚步的弦音——左脚落地稍重,是个破绽。
他猛地矮身,抄起地上那根没断的冰蚕丝弦,往对方脚踝上一缠一拉。
那人重心不稳,“咚”地摔在地上,手里的刀脱手飞出,正好撞在琴架上,又断了一根弦。
“找死!”
为首的汉子怒喝,挥刀直取阿福面门。
阿福后退两步,后背撞上了床柱。
他看见对方手腕转动的弦音,预判出刀锋的轨迹,险险躲开,却被刀刃带起的风刮破了脸颊,血珠滴落在衣襟上。
他摸到床柱上挂着的帐钩,一把扯下来,反手刺向对方的胳膊。
“嗤”的一声,帐钩划破了对方的衣袖,露出底下的皮肤——赫然纹着个黑色的弦纹,是裂风域“血弦卫”的标记。
这些人果然是裂风域的!
阿福心里一沉,知道硬拼绝无胜算。
他的“听弦”已经开始反噬,耳鸣越来越响,眼前阵阵发黑,再拖下去只会耗尽力气。
他瞥见墙角的铜炉,又看了看地上滚动的龙吟弦,突然有了主意。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让为首的汉子一刀劈在床柱上,木屑飞溅。
趁着对方拔刀的瞬间,阿福扑到墙角,抓起铜炉,将里面的药渣连带着半根龙吟弦一起倒在地上,又一脚将铜炉踢向另一个刚爬起来的汉子。
“铛”的一声,汉子被铜炉砸中膝盖,疼得闷哼。阿福趁机踩着满地药渣滑到门口,药渣里的艾草和当归混着血腥味,呛得他直咳嗽。
“拦住他!”
为首的汉子怒吼着追出来。
阿福冲出正屋,院门口的雾更浓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凭着“听弦”感知着周围的动静——左侧有棵老桂树,树干粗壮;右侧是口井,井绳垂在半空,弦音发沉。
他冲向老桂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树皮粗糙,划破了手心,可他不敢停。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弯刀劈砍空气的锐响。
“在树上!”
一把刀砍在树干上,震得阿福差点掉下去。他抱紧树干,往更高的枝桠爬,枝叶划破了脸颊和手背,血珠滴进雾里,瞬间被吞没。
他听见自己的“生命弦”在发出哀鸣,像根快要绷断的丝线。
耳鸣中,突然捕捉到一阵熟悉的弦音——是马蹄声,从巷口传来,不止三匹,是大队人马,蹄声沉稳,带着承弦国禁军特有的韵律。
禁军怎么会来?
阿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李老爷。昨夜李老爷咳喘时,曾让他去通知禁军统领,说近日裂风域可能有异动,让加强巡查。没想到李老爷竟早有防备。
“快走!”
为首的汉子显然也听见了马蹄声,语气慌张起来,“留活口没用,撤!”
树下的脚步声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浓雾里。
阿福趴在树桠上,大口喘着气,喉咙里的腥甜涌得更凶,他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溅在翠绿的桂叶上。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禁军的呵斥声。
阿福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血,又摸了摸怀里——刚才混乱中,他悄悄藏起了那半根龙吟弦。
弦身上的“彻”字硌着掌心,像个滚烫的烙印。
十年前的断弦,十年后的龙吟弦,裂风域的血弦卫,李老爷的死,张嬷嬷的遗言……无数碎片在雾里盘旋,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知道,从捡起这半根弦开始,他就再也回不去荒原了。琴城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他这流放者的耳边。
浓雾里,禁军的火把像一串移动的星辰,正慢慢靠近李府。阿福深吸一口气,从树上跳下来,踉跄了几步,朝着与禁军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得先找到《断弦谱》的另一半。
怀里的龙吟弦轻轻震颤着,仿佛在应和他的心跳。而那根差点绷断的“生命弦”,此刻竟透出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嗡鸣,在雾锁的青石巷里,悄然回荡。
浓雾像化不开的牛乳,阿福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刻意避开禁军火把的光晕,贴着墙根往巷尾挪,青石板上的血渍被他的鞋底蹭开,拖出一道蜿蜒的暗红,很快又被雾气晕染得模糊。
怀里的龙吟弦还在震颤,那“彻”字像是活了过来,隔着衣料烙得他心口发烫。
他忽然想起张嬷嬷断气前的眼神——那双眼浑浊了大半辈子,最后却亮得惊人,像要把十年的秘密都塞进他眼里。
当时他只听见她喉咙里的嗬鸣,此刻“听弦”的余韵却在脑里翻涌,原来那声嗬鸣里藏着两个字的气音:“谱……在……”
巷口传来禁军甲胄碰撞的脆响,还有人在盘问李府的下人。
阿福猛地拐进右侧一条更窄的夹道,墙缝里钻出的冷风卷着他的咳嗽声撞回来,震得他耳膜发麻。
他扶着斑驳的砖墙站稳,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借着这点湿意将半根龙吟弦裹紧——这弦是用南海冰蚕的丝混着龙筋编的,寻常刀剑砍不断,却怕潮湿,当年太子萧彻的琴断弦时,恩师就是捧着这弦哭了半宿。
夹道尽头是片荒废的戏台,台口的朱漆柱烂得只剩半截,上面还缠着去年的枯藤。
阿福跳上台,掀开角落里积灰的幕布,露出底下一口盖着石板的枯井。
这是哑人部落教他的法子——最危险的地方藏着最安全的退路。
他搬开石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井壁上凿着的脚窝还清晰可见,是他前几日趁着给李府采买时偷偷凿的。
刚要往下跳,“听弦”突然尖啸起来。
不是人的情绪弦,是器物的震颤。很轻,像蛛丝拂过琴弦,却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
阿福猛地回头,看见戏台侧翼的阴影里,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手里攥着根银质的弦轴,轴身上刻着半朵梅花。
那弦轴的弦音,和他怀里龙吟弦的尾音,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你是谁?”
阿福的手按在井沿,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竟有几分像琴院的小师弟,只是眼神太冷,像结了冰的湖面。
少年没说话,抬手将银弦轴抛过来。
阿福接住时,指尖被轴身的寒气冻得一缩,再看轴上的梅花,突然想起恩师琴盒里那枚缺了半朵花的弦轴——那是太子萧彻亲手刻的,说要等他学成,就把另一半补上。
“张嬷嬷让我来的。”
少年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她说,要是她没回来,就把这个给你,再告诉你一句话:‘断弦要续,得先找着调’。”
阿福捏着银弦轴的手开始发抖。
调?什么调?是琴院那首没传完的《清辞引》,还是太子当年总在月下弹的《归雁曲》?他忽然想起昨夜李老爷咳着血说的话:“裂风域找的不是弦,是能让弦‘活’过来的谱……那谱子藏在‘声’里。”
“声”在哪里?
戏台外传来禁军的脚步声,有人举着火把往这边照。
少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个孩子:“跟我走,他们查得紧,李府周围全是暗哨。”
阿福被他拽着钻进戏台后的杂物堆,少年掀开一块松动的木板,露出底下的地道。
一股土腥味涌上来,混着淡淡的松烟味——是哑人部落特有的火把味。
他心里一动,跟着少年跳下去时,看见地道壁上刻着哑人部落的地鸣鼓图腾。
“你是……”
“我是哑人部落的阿木。”
少年点燃手里的火折子,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三年前被张嬷嬷接来琴城,学识字,学看弦。她说,总有一天要用到我。”
地道很窄,仅容两人并排走。
阿木的火把照着前方,墙壁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落在阿福的肩头。
他忽然听见阿木的情绪弦——很稳,像根被反复打磨过的老弦,弦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张嬷嬷怎么知道你会‘听弦’?”阿木突然问,声音在地道里荡出回音。
阿福摸了摸怀里的龙吟弦:“她当年送我去荒原时,给过我一块弦片,说要是我能听见它的声音,就回琴城找她。”
那弦片在流放的第三年开始发烫,从那天起,他就能听见万物的弦音——风沙的呜咽是松散的棉弦,地鸣鼓的震颤是绷紧的钢弦,而人的情绪,是形形色色的丝弦,喜怒哀乐全在弦音里藏不住。
“那你听见龙吟弦的声音了吗?”阿木停下脚步,火折子举得更高了些,照亮他眼里的期待。
阿福沉默了。
他听见的,不只是弦的震颤,还有弦里裹着的声音——是太子萧彻的喘息声,当年他被弦丝划伤手背时,就是这样低低地哼了一声;是恩师被拖走时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像琴弦被生生扯断;还有裂风域那些人的刀,每一次挥砍都在弦音里裹着血腥味……
“它在哭。”
阿福轻声说,指尖抚过弦身上的“彻”字,“它在等另一半弦。”
阿木的眼睛亮起来,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递给他:“张嬷嬷说,这是她从李老爷书房找到的。”
打开一看,是半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断断续续的弦纹,像乐谱,又像地图,最末一行写着“琴心湖,月升时”。
琴心湖在琴院后山,十年前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个枯塘。阿福的心脏猛地跳起来——《断弦谱》的另一半,难道在那里?
地道尽头透出微光,阿木熄灭火折子:“出去就是西市,我的铺子在那儿,卖琴弦的,没人会怀疑。”
推开出口的石板,一股脂粉香混着胡饼的热气涌进来。西市正是热闹的时候,穿胡服的商人牵着骆驼走过,卖花的姑娘笑着把花枝插进仕女的鬓角。
阿福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衣衫,阿木已经递来一件干净的青布衫:“换上,跟我来。”
铺子很小,门口挂着各式各样的琴弦,从最普通的羊肠弦到昂贵的冰蚕丝弦,琳琅满目。
阿木掀开柜台后的布帘,里面竟是间雅致的茶室,墙上挂着幅琴院的旧画,画里的少年正在月下抚琴,眉眼依稀是太子萧彻的模样。
“这画是……”
“张嬷嬷临摹的,她说你看了会懂。”
阿木给茶壶添上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的脸,“裂风域的血弦卫不止刚才那几个,他们的总坛在琴城郊外的破庙里,坛主是个女人,据说能把人的骨头做成弦。”
阿福握着茶杯的手一紧,茶水溅出来烫在手上,他却没感觉。骨头做的弦?难怪那些人的情绪弦里总带着股腐朽的腥气。
“李老爷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忽然想起李老爷咳喘时的样子,那老人的情绪弦很沉,像根快要磨断的老弦,却总在弦音深处藏着一丝温柔,像在守护什么。
阿木往茶杯里撒了把桂花:“李老爷是恩师的故人,当年琴院被抄时,是他偷偷把龙吟弦藏了起来。
他说,欠恩师一条命,得用这弦来还。”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阿福摸出那半根龙吟弦,和银弦轴放在一起,弦身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像在回应什么。
他看向墙上的画,画里的少年正低头调弦,手指的姿势和他此刻握着弦轴的姿势一模一样。
“月升时,琴心湖。”
阿福站起身,将弦和谱子贴身藏好,“我们得去一趟。”
阿木从柜台下抽出一把短刀,刀身很薄,像一片锋利的弦片:“我跟你去。张嬷嬷说,续弦的时候,得有个人帮你按住琴身。”
两人推开后门时,月光正好从云里钻出来,照亮西市的青石板路。
远处传来更夫的咳嗽声,还有夜巡士兵的脚步声。阿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圆了大半,再过三日就是满月。
他忽然听见空气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弦音,很轻,像风吹过琴弦,却带着《归雁曲》的调子。
是从琴心湖的方向传来的。
“它在等我们。”
阿福轻声说,脚步加快了些。怀里的龙吟弦震颤得更厉害了,那“彻”字烫得像团火,烧得他心口又痛又暖。
十年前的断弦,十年后的追寻,那些被风沙掩埋的过往,那些藏在弦音里的秘密,终将在月升之时,于琴心湖畔,一一奏响。
而他这根流放荒原的“弃弦”,也终于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道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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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弦音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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