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总带着股钻心的寒,卷着碎冰碴子往人骨缝里钻。阿木把旧棉袄的领口又紧了紧,露出的半张脸早已冻得通红,唯有那双眼睛,在望着远处雪幕中的雁回关时,亮得惊人。
城门楼子像头沉默的巨兽,被积雪压得微微佝偻,“雁回关”三个大字是当年萧彻亲题的,笔力遒劲,如今虽被风霜啃噬得边角模糊,可那股子“雁过必回”的执拗劲儿,倒像是渗进了砖石里。
阿木摸了摸怀里的半截龙吟弦,冰凉的金属表面下,总像藏着一点微弱的暖意,在寒夜里轻轻跳,像极了阿福当年说话时,落在他手背上的呼吸。
“小哥,这鬼天气还闯关?”
守城的老兵裹着件打了补丁的军袄,手里的长戟往地上顿了顿,溅起一圈雪沫,“关外的风能把人骨头吹裂,不如在关内歇一夜,等雪小了再走。”
阿木从怀里摸出块碎银,递过去时指尖都在发颤——不是冻的,是心里的劲儿按捺不住。
老兵接过银锭,粗糙的拇指蹭过阿木腰间系着的青布伞,突然“咦”了一声。
那伞实在旧得厉害,青布面被风沙磨出了细密的毛边,边缘处甚至有些透光,可伞柄是上好的紫檀木,被摩挲得油光水滑,“清”“彻”两个字嵌在上面,一笔一划都透着温厚。
“这伞……”老兵眯起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一拍大腿,“像!太像当年太子殿下常带的那把了!当年殿下在琴院,总爱扛着这么把伞,雨天挡雨,晴天遮阳,伞柄上就刻着字……”
阿木的心像被琴弦猛地拨了一下,嗡地响起来。三年了,他从琴城的断壁残垣里爬出来,抱着那根龙吟弦往南跑,把证据交给禁军统领的那个雨夜,他听见对方在灯下长叹:“清辞啊清辞,终究是没能护住你。”
后来旧案重审,琴院的冤魂得以昭雪,可太子萧彻的下落,却成了卷宗里一个模糊的墨点。直到半年前在江南驿站,两个商客就着油灯喝酒,说北境雁回关的萧将军,虽在沙场多年,却总在月下独自抚琴,那琴音里的调子,像极了失传的《归雁曲》。
进了关,风雪果然小了些。街面上的积雪没到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两旁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酒肆还敞着棉帘,透出昏黄的光和暖烘烘的酒气。
阿木挑了家最便宜的客栈,刚把扁担靠在墙角,就听见隔壁桌的两个兵卒压低了嗓子说话。
“听说没?今晚将军要在帅府抚琴,说是……说是要祭故人。”
“祭故人?”
另一个嗤笑一声,“咱们将军刀枪使得比谁都溜,啥时候见过他碰琴?我看是又想折腾些新鲜事,去年他让人把烽燧上的铃铛都换成弦做的,风一吹就响得没完没了。”
“嘘——”
先前那人赶紧拽了他一把,往四周看了看,“别乱说!上个月三营的老李头说将军‘不务正业’,第二天就被派去守黑风口了,那地方一到冬天,连耗子都待不住!”
阿木握着粗瓷茶杯的手紧了紧,杯壁上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眼。他想起阿福曾坐在琴心湖的枯塘边,望着那几根焦黑的木柱,轻声说:“太子殿下弹《归雁曲》时,总爱用‘归雁’琴,说那琴的第三根弦,能弹出雁鸣的颤音。”
夜深时,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把帅府外的巷子盖得严严实实。
阿木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一步一步挪到后墙根,月光从云层里漏下来,照亮了墙头上挂着的铜铃——那些铃舌竟不是金属做的,而是一根根极细的银丝,风一吹就发出清泠泠的响,像无数根琴弦在同时震颤。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半截龙吟弦。弦身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金光,只剩下磨损的边缘和深刻的“清”字。
阿木把它轻轻往墙头上的铜铃凑过去,刚一碰触,就听见“嗡”的一声——半截弦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墙头上的铜铃像是被唤醒了,齐齐发出声响,那些细碎的弦音缠绕着、交织着,竟隐隐汇成了《归雁曲》的开头几句。
府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杂乱而匆忙,阿木刚要往雪堆里躲,身后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从门内涌出来,铺在雪地上,像一层碎银。门后的人披着件玄色披风,肩头落满了雪,鬓角处竟有了几缕银丝,可那双眼睛,在看到阿木手里的弦时,瞬间亮了起来,像寒夜里突然燃起的星火——和阿福描述的一模一样,像藏着整片星空的光。
那人手里也握着半块龙吟弦,边缘的磨损正好能和阿木怀里的这截对上,上面刻着的“彻”字,笔锋凌厉,一如当年琴心湖残柱上的刻痕。
“你来了。”
萧彻的声音很哑,像是被北境的寒风刮了十年,每个字都带着沙粒的质感,可落在阿木耳里,却比任何暖流都熨帖。
阿木看着他手里的弦,突然就懂了。
当年阿福在琴城的地洞里弹起《归雁曲》时,北境的雁回关正下着同样的雪,萧彻站在烽火台上,怀里的龙吟弦突然发烫,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蔓延,然后“咔”地一声裂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他手里,带着“彻”字;一半随着那琴声,顺着地脉往南飘,穿过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了琴城的废墟里,被阿木拾起。
帅府的书房里燃着一盆旺火,松木在火里噼啪作响,映得满室温暖。
萧彻把两块弦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他将合二为一的龙吟弦放进案上的紫檀木盒里,盒内铺着的暗红色绒布,正是当年琴心湖地洞里那一块,边角处还有被火燎过的焦痕。
“他……”阿木的声音有些发紧,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萧彻拿起案上的古琴。琴身是北境
常见的桐木,明显修补过,可琴弦却是新换的,泛着温润的光。他轻轻拨了一下第三根弦,“铮”的一声,清越的琴音在书房里回荡,真的带着一丝雁鸣的颤音。
“他化作了弦音,顺着地脉走遍了天下。”萧彻望着窗外的雪,目光悠远,“你听,这风雪穿过城郭的声音,这檐角冰凌融化的滴答声,都是他的琴声。”
阿木侧耳细听,果然听见风雪掠过帅府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响,像极了那天夜里琴城地洞里,阿福指尖下的《归雁曲》。
三日后,雁回关的守军发现,将军的书房里多了一把青布伞,就挂在古琴旁边。
伞面的毛边被细心地缝补过,伞柄上的“清”“彻”二字,在烛火下泛出柔和的光,像是有温度的心跳。
又过了十年,北境的烽火终于熄灭,蛮族退到了更北的荒原,再也不敢南下。
萧彻解甲归田的那天,雁回关的百姓夹道相送,看着他们的将军骑着一匹老马,背上背着那架修补过的古琴,腰间系着那把青布伞,慢慢消失在南下的尘土里。
重建的琴院比当年更热闹,湖心亭的匾额换了新的,“琴心”二字是萧彻题的,笔力间少了当年的凌厉,多了几分温润。
亭边的琴心湖里种满了荷花,盛夏时节,粉白的花瓣映着碧叶,风一吹,花叶相击的声音沙沙响,像有人坐在亭子里,轻轻拨着琴弦。
琴院的后山上,有座没有墓碑的坟,只有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两根缠绕的弦。
每年清明,萧彻都会来这里,放下一块桂花糕——和当年他塞给清辞的一模一样,然后坐在石板前,弹一段《归雁曲》。
弹到动情处,风里会飘来淡淡的檀香,像极了青禾身上的味道。
人们说青禾是在平定裂风域余党时战死的,临终前,她让人把那卷假的《断弦谱》送回了琴院,竹简里夹着半块烧糊的匾额残片,正是当年琴心湖上的那一块,边缘处还能认出“琴”字的一角。
西市的琴弦铺子换了新主人,是个眉眼温和的年轻人,据说是当年张嬷嬷的远房孙子。
铺子里总留着一把青布伞,就靠在柜台边,客人问起,年轻人就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等一个能让两根弦重新合在一起的人。”
有年冬天,琴城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鹅毛似的雪片漫天飞舞,把整个城都裹成了白色。
年轻人正在柜台后擦拭琴弦,那是根新做的龙吟弦,泛着淡淡的银光。
突然,他听见靠在墙边的青布伞发出轻微的震颤,“嗡嗡”的,像有生命似的。
年轻人抬头望去,只见伞柄上的“清”“彻”二字正透出淡淡的金光,越来越亮,像有两根无形的弦从字里游出来,在漫天风雪里紧紧缠绕,发出悠长而温暖的嗡鸣。
远处的琴院里,传来了《归雁曲》的琴声,穿过厚厚的雪幕,顺着风飘过来,与伞柄的震颤合在一起,像一个久违的拥抱,像一句迟到了太久的应答,在风雪里轻轻回荡:
我回来了。
我们,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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