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早已看出,黑衣人只是在示弱佯败,他一边装出苦苦支撑的样子,一边偷眼观瞧道人,电火交错间,周问鹤仿佛看见他的嘴角勾起笑意。
一股急寒从道人心中涌出,恍惚之下,眼前黑衣人的脸与记忆中的宋夫子交相重叠,他终于意识到了早晨水榭前,那转瞬的恐惧中,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一张慨然赴死的面孔。
“不要……”周问鹤慌忙冲上一步想要分开两人,但已经迟了,黑衣人手一松,在道人看来,他的胸膛几乎是撞在了峨嵋刺上。
血透过黑衣飞溅而出,黑衣人倒退两步,身后看客像是避瘟神一样闪到两旁,就在他倒下的刹那,周问鹤箭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黑衣人缓缓转过头看着道人,接着他欣慰地笑了,因为他没有在道人眼中看见疑惑。
“你懂?”他仿佛在问。
“当然懂。”周问鹤无声地回答。
然后,黑衣人又看向冼冲,女娃还站在原地,直愣愣望着手里沾血的峨嵋刺,眼神中半是恐惧,半是兴奋,显然,她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以后自会习惯这种杀人的感觉。
“我乃是……大盗……林天魔,姓宋的……是……死在……我的……”他还想说什么,但鲜血从他口中涌出,让他不得不停下。
冼冲这才从茫然无措中回过神来,她望向黑衣人,脸上写满疑惑:“你既不姓宇文,也不姓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盗行事,岂须理由?”黑衣人咬着牙,回以一个捉弄似的笑容。
冼冲似乎被说服了,她认真地点点头,然后颇为感慨道:“你的武功……可惜可惜,你的武功,倒还可以……”
此话一出,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连周问鹤也别过头,噙着眼泪连连苦笑。紧接着,黑衣人喷出一大口鲜血:“冼……姑娘……”他的口齿已经含糊不清,双脚再也支撑不住,缓缓从道人怀中滑向地面,“你呀,真的是……”他的语气里不知为何,竟然还带上了一丝怜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忍破坏的珍宝,“真的是……非常……非常……天真……”
黑衣人终于没了气息,他最后一道视线,停在了藏身人后的花戴身上,那眼神是理解,亦是哀求。
“花大侠,小公子的事,拜托你了,但,如果你真的无能为力……我也懂。”恍惚中,周问鹤仿佛看见朋友说完这句话,款款走出门去。
冼冲取出罗帕,拭干手上的血迹,转身走到花戴面前:“戴老爷,古铁的事,如果山庄实在找不回,我们也可以不再追究。”
花家兄弟脸上露出狐疑之色,他们当然不会以为事情可以就此结束。
“不过,儿家希望,戴老爷可以明白自己的立场。顾氏与花家,才是一场宾主,与旁姓人全无干系……”
“……看到你们被外人拖下水,儿家也是十分为难。儿家当然知道戴老爷为人,也知道你们花家本意不恶,毕竟,”冼冲停了停,忽然笑了,周问鹤第一次在这个女娃脸上看到如此恶毒的笑容,“毕竟谁不知道你们花家,是最重情重义的。”
花戴缓缓抬起眼皮,朝冼冲射出冰冷的视线,然而,这也是他唯一的反抗了。老人的嘴唇动了一下,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
“古铁的事,我不希望有第二次。”冼冲冷声道,继而又换上了温软的语气,“顾氏还需要花家跟剑庐,你们通力合作,听说有外人要戴老爷出面求回别人家的孩子。儿家以为,既然是别人家的,就不用太上心,如果这要影响到花家的货物,那就更不应当插手,须知货物在,花家就在,货物要是没了,那儿家也说不得了。”
明明是花家的剑庐,如今被冼冲说成是需要通力合作的两方,看她的样子,早已把照花山庄视为股掌珍玩。
周问鹤终于忍无可忍,走上前一步,盯着冼冲冷声道:“花家重不重情谊,当是它自己的事。但此地若是有小儿丢失了,贫道却是要管一管的。”说罢他便抬脚向水榭外走去。
“道长是要去哪里啊?”冼冲在他身后慢悠悠地问。
如今,再遮遮掩掩已经没有意义,周问鹤索性高声坦言:“去涂家大宅,救回宇文公子。”
“等一下。”区丈夫也快步跟了上去,“书林门下,也是知道情义的!”说罢,他费劲地从衣裳里掏出了铁片小刀,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胡乱一挥。
紧跟着,又有一个人追到门外:“朋友有难,照花山庄又怎会没有重情谊的人?”薛温淡淡说完,与周问鹤并肩而行。
“等一下,还有我!”黄蝉挣脱了冼冲的手,快步跑到门口,踏过门槛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房中的林林总总,一把抹去眼泪:“我乃雁塔书院日行先生的学生,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辈!”
四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水榭中的法云双手合十面露愧色,冼冲则在一旁冷笑:“戴老爷,要起雾了吧?”
花戴目送四人远去,他的神色不知是麻木还是坚毅:“雾,总会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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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盏灯笼联成小小的一片光团,将四人隔绝在浓雾外。潮声连绵起伏,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莫名的歌唱。嗓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时不时它就飘到众人耳边,但仔细辨认时却又找不见了。
灯笼是花家给的,临出山庄时,花宴叫住四人,一言不发地塞过来四盏灯笼。夕阳西下,余晖深深刻入他脸上的皱纹里,让他看上去比刚见到时老了几十岁。宴三爷眼神里写满了掩饰不住的迷惘与挣扎,仿佛这灯笼送出后,他便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处。
四人出了山庄大门,大约又走过一炷香时间,此处浪涛拍岸的声音越发绵密,还伴着木头扭晃的“吱吖”声。“码头。”薛温简短说了两个字,便提着灯笼,沿湖岸折向北边。四人谁都不发一言,耳畔只有碎浪细涌,区丈夫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紧紧握住刀柄,早先时候,他步子也迈得颇为慷慨,但现在人却扭捏起来。一把刀拿着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显然,说书人非常不习惯持凶夜行。
薛温倒是一副悠哉的样子,时不时还和着雾中歌声胡乱哼上两句,显然这些日子,把他憋得太难受了。在他的影响下,黄蝉也放松了许多,甚至还能与大人说笑两句。他的手中没有兵刃,却一点也不为此烦恼,区丈夫提醒他时,他只是随意从湖滩上挑了一块趁手的石头。周问鹤暗自感叹,这便是赤子心性,在当下这孩子心里,一定觉得天底下什么事都不成问题。
走了快一刻时间,四人来到九曜山的凉亭前,周问鹤拍拍黄蝉肩头:“你在里面等着我们。”
小童一愣,茫然看着其余三人。三个大人却却好整以暇地冲他露出笑脸,仿佛他们早就在无言中商定了这个办法。
“小心注意周围,别让涂家人找着你。”区丈夫柔声说。
“我们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别担心。”周问鹤道,一旁的薛温也连连点头。
带黄蝉出来,其实是迫不得已。宋晟不在,天知道冼冲与法云会对孩子做什么。但把孩子带进涂家,也万不可行,在这种龙潭虎穴,谁都无暇分心于他。
所以,只有冒险将他留在此地了。
小童死死看着道人却没有哭闹,他仿佛一瞬间就想通了。
“你们要小心。”他咬着牙说出这五个字,然后转过身,扔掉了手中的石块,朝凉亭走去。周问鹤知道,此刻背对众人的小孩,肯定已泪流满面,这泪水里面有不甘,有委屈,有失望,也许还有一直被压抑着的恐惧。道人想告诉孩子,涂家的事情,对他来说还太早,但道人晓得这些根本不必说。这孩子都懂,他会劝服自己的。
送别黄蝉,三人加紧了下山的步伐。夜潮已退,露出大片湖底滩涂,众人一路挑水浅的地方落足,随着离岸越来越远,水面从脚踝一直升到了膝盖。这时,大宅也朦朦胧胧地浮了出来,雾气缭绕中,它好似飘在湖面上方的蜃像。出乎周问鹤意料的是,大宅内外都挂着灯笼,难道这水中来去的涂家人也需要照明么?
走在当中的区丈夫忽然肩膀一耸,整个人冻在了原地。另外两人转过头,火光里说书人脸色已经比纸还白了。
“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区丈夫颤声说着,两只脚在水面下交替蹭着湖底。
薛温把灯笼交给周问鹤,随即一个猛子扎进湖中,四五个呼吸后,他从水里露出头来:“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区丈夫已经收回了一点魂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踩,踩不到了,也许,只是条大鱼……”
三个人继续向老宅走去,期间薛温与区丈夫都感觉有东西蹭过自己的小腿,似乎体型还不小。
有一次周问鹤透过茫茫雾色,看见水面上笔直地站着一个人。他提起灯笼想要靠过去,却被薛温一把拉住:“那不是人。”
周问鹤疑惑地看了看好友,又看了看那笔直的黑影。
“那是桩客。”薛煮剑解释说。
“什么?”
“本地人的传统,每有一个小孩夭折,他父母就会在湖滩附近的水里打上一根桩子,桩子下面压着小孩的衣服跟生辰八字,据说是为了把小孩子留住。”薛温一面解释,一面把周问鹤慢慢拉回来,他的神色很紧张,仿佛是加上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周问鹤不明就里,只是懵懵懂懂地随好友一步步远离木桩,就在这时,木桩那边传来“噗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水面。万籁俱静中,这声音显得尤其突兀。
周问鹤与薛温同时转头望过去,木桩还是僵立在原地,没有一丝一毫偏动。“是鱼吧?”道人战战兢兢地求证。薛煮剑勉强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尽管他们都知道,深更半夜,不会有鱼出来的。
“木桩立在湖滩边缘,就算是涨潮后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但走船的人来到这一片水域,还是要特别小心,因为……”薛温顿了顿,周问鹤听见了好友咽口水的声音,“因为看见木桩,就有可能会在湖上迷失方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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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第一卷第二十八章【冤劫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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