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篇读完《涂家大宅》后，周问鹤已坠五里云中。虽然书中也确实出现了铜牌这等与当下有关联的内容，但整个故事全都发生在五百多年前，就算文中的涂家大宅，真是湖里那所宅院，然而悠悠百载，星移斗换，两者又能有多少牵系呢？
相比于故事，道人更在意的是文中隐喻，比如书上提及外家女子进入大宅后一去不归，现实里涂家一直在诱拐岸上居民，看上去两者仿佛有相关，但仔细一想，又完全不同。最关键的是，书中大篇幅写了涂家踏摇歌，却只字未提战国古铁。
抛开书外种种不谈，单就故事本身而言，《涂家大宅》也十分怪异，它在某些不必要之处描写得过于详细，而在另一些本该讲清楚的地方却只是含糊地一笔带过。比如说当迂公的妹妹再一次失踪后，哥哥的反应竟然是一片空白，既没写他再次出门寻找，也没有写因为什么原因而被耽搁。还有，关于竹筒中的怪物来自何处，用何种东西喂食全都讳莫如深。更有甚者，为什么迂公痊愈后会跟随那和尚云游，作者也全然没有讲明。让人感觉关于那些细节，作者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不愿说。
周问鹤拍拍脸颊，原本清醒的头脑似乎又要晕起来了。他决定先放下书册，出门走一圈。直到这时，他才听见敲门声。门外不知已经敲了多久，但声音过于微弱，外加道人心无旁骛，竟然一直都没察觉。
周问鹤不情不愿地下了床，双足一沾地，他又觉得没睡够。道人打着哈欠一步步踱到门口，抬手推开房门，惺忪着睡眼打量门外这副怪异的景象，半晌之后，他猛地如遭雷殛，行尸一样僵在当场。
宋晟曲身倒在自己门前，他身边是一长串看不到尽头的暗红足印。黄蝉站在门口，已经变成个彻底的血人，他浑身都在发抖，眼神却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区丈夫立在黄蝉身后，望向小童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藏的恐惧。
“老师……”黄蝉喘着气，沙哑的声音里不含一丝感情，“让我……把他……带到你这里……”说罢，他便直挺挺栽倒下去。
（分割线）
区丈夫说，是小黄蝉一个人背着宋晟的尸体，一步步走到自己房门外。路上有几个家丁看见了，都不敢上前。说书人在半路上遇见了小童，跟在后面费了半天口舌，黄蝉也不愿放下老师，最后自己只能一路跟着他来这里。
“一个小孩，是怎么背着个大人撑到这里的？”道人问，“三爷四爷知道了吗？”
“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区丈夫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小童，仍旧心有余悸，“我猜，他只是不愿意去思考现实，所以摈弃了所有念头，不知疲惫哀伤，全当一切都是假的，一意只抓着他老师的嘱托。唉，人若无心，便可做出许多匪夷所思之事。”
宋晟的尸体也被抬了近来，用草席裹了摆在地上。他受苦不多，只有心口一剑，如今心血早已流干，只剩下黑色的创口。
“宋夫子是轻功大家，平常武人能摸到他身体已属不易，”周问鹤喃喃道，“这一剑直刺心门，没有偏斜分毫，可知凶手出招，何其精准迅捷。”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人偷袭？”区丈夫问。
周问鹤惨然一笑：“你以为，像宋夫子这样的老江湖，会给对方偷袭的机会吗？”
就在这时，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聂定与法云一阵风也似地冲了进来。他们看也没有看房内二人，直接围到宋夫子身边。
“怎么样？”聂定低声问。
“没错，是他的手法。”法云回答，他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这一次出家人脸上，也浮现出哀恸之色。
两人的声音惊醒了黄蝉，他咕哝了一声，缓缓睁开眼，聂定已经抢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腕：“娃娃，杀死你老师之人，是不是戴着面具？”
“啊？”听到这个问题，区丈夫仿佛领悟到什么，顿时脸色煞白。
另一边厢，黄蝉已然清醒，惊惧悲泣的神色一股脑儿涌上孩子面庞，他眼神里全没了刚才的坚毅，哭喊着想要抽身后退，但手腕捉在别人掌中，任凭他如何挣扎也脱身不得。
哭闹声中，法云转头瞥了一眼周问鹤：“道长，小子跟尸体，我们都带走了。”说着，便弯下腰揽起宋晟，另一边聂定也将黄蝉拉到自己身边。
说时迟那时快，周问鹤猛然一指点向聂定脉门，聂主事惊慌之下，匆忙撒开抓着的小童，回头怒视道人：“仙长，有人死在山庄，这可与你无关！”
“他老师生前，要他来贫道处寻求庇护，如何无关？”
区丈夫急忙插进来挡在两方中间：“大家都听我说一句！”他转身面对周问鹤，“道长，一具尸体放在你房里确实不合适。”不等周问鹤回答，他又转而面对法云聂定，“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安置宋夫子，这大可以由你们去做，但黄公子去到哪里，我们都要陪在他身边。”
法云与聂定对视一样，不得不妥协地点点头。于是和尚背起宋晟，周问鹤带着黄蝉，一行人走出厢房。“停到哪里好？”区丈夫小心地询问。聂定皱眉思忖片刻，道：“停去水榭吧，跟阿来婆他们放在一起。”
众人于是动身前往仪门之外，周问鹤凑近说书人，低声问道：“刚才他们口中戴面具的，究竟是什么人？”
“李无面。”区丈夫回答得很小心，仿佛稍微大声一些就会把名字的主人招来。
（分割线）
开元十五年常科，进士科连中三元，当世人称为旷古奇才，破例未经吏部选拔，由殿前钦点入集贤殿，年末迁鸿胪寺卿。时人皆叹尽享十世荣华，羡煞天下学子，这是这个人的前半生。然而就在仕途平步青云之际，他忽然在任上的第二年连伤寺丞连同鸿胪行人20余命，趁夜色逃出长安，自此音讯全无，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出现过。在侦缉过程中，刑部花了很大力气才把20余具散落的尸体一一拼凑完毕，却发现命案现场还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人的面皮，一张直接剥下来的人的面皮，一张不属于任何一名死者的面皮。
（分割线）
“李无面为什么会来这里？”听完介绍后，周问鹤不解道。此时法云与聂定已远远走在了前面，不用担心他们偷听。
“你不如问，为什么世上会有精鬼害人。须知李某本就属于活着的幽冥之事，所行所想，鬼神难测。”
“那个人，确实戴着面具。”黄蝉靠过来，悄悄牵住道人的手，道人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孩子面如纸色，双眼血红，脚步虚浮仿若梦游，纵然外表波澜不惊，内里却在天人交战中绞杀得血肉横飞：
“昨晚你走后，我与老师又二探剑庐。看到那个……昨晚攻击道长你的人，在跟聂主事说话，要主事看好古铁，但主事说，古铁丢了，他也不知道在哪里。老师看清来人的面具后，好像就有了心事。匆忙带我从剑庐里退了出来，问什么他也不说……”
“……然后，今天早晨我醒来发现老师已经不在了。我找遍了山庄，最后，在山庄外找到了老师的……”
黄蝉没有说下去，周问鹤轻抚小童后脑勺，与区丈夫默然对视，道人心中了然，李无面果然就是昨晚那个骨架奇大，武功高绝的神秘人。
（分割线）
水榭的门打开之际，所有人都看见了里面用桌子拼成的一个平台，以及平台上用白布裹着的一排排死者。阿来婆这次没有作妖，安安静静与诸僧道躺在一起。众人把宋夫子抬进来，找了个宽敞处放下，又从外面遗留的设置上揭下一块白布帮他盖好。
“它们不会动吧？”区丈夫怯生生说了一句，惹得法云聂定连连冷笑。
“你们就不能安排下棺材吗？”周问鹤不满道。
“已经去买寿材了，附近的凶肆小，存货不足。”聂定为难地叹了口气，“何况跟寺观一天不谈妥，诸位师傅就一天不能入殓。我们打算先去附近村里跟人商量下，借也好买也好先凑一批薄木寿材运过来。”
话音刚落，门再一次被推开，冼冲与花家人先后步入水榭。今天的女娃一改往日书香闺秀的打扮，换上短打劲装，腰间炫耀似地斜挎了一对峨嵋刺。
“夫子呢？”冼冲问了一句，此时此刻，她语气也稳重了许多。
法云掀开白布，冼冲踏前两步，把夫子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然后闭上眼睛连连摇头。见她面色阴郁，周问鹤暗自忖度：女娃一心要延揽旧相之子，眼下这惋惜应当是真的，只是有几分是为夫子，有几分是为自己就不好说了。
片刻后，冼冲单膝跪下，拉住黄蝉的胳膊：“你告诉我，你老师是何人所杀？”
黄蝉迟疑了，他看看冼冲，又看看身后的道人。
“孩子，你不要怕。”女娃柔声说，“不管发生什么，”她抬起头，利箭一样的视线扫向周围所有人，“吴郡顾氏都会做你的后盾。”她直接亮明身份，把区丈夫惊得目瞪口呆。
“是……剑庐里一个戴面具的人……”
冼冲仿佛就等着这句话，她“噌”地一声站起来，没有去找主事聂定，却站到花宴面前：“宴三爷，我老师死在贵庄剑庐中，这件事，你要给个交代吧？”
花宴也没想到冼冲一张口便明目张胆地借题发挥，然而连日来，他早已没了与对方争辩的锐气，只能站在那里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花戴被白皙男子搀扶着走了进来：“行之姑娘，有什么事，找我便可以了，不要为难我那两个蠢笨儿子。”
冼冲看了花戴一眼，忽然哈哈大笑：“戴老爷，你终于肯出来了！”她点指地上的宋晟，“这就是你们山庄的待客之道！你莫着急，我待会儿就有话要来问你。”
“行之姑娘，贫道也有话要问你，宋夫子何时成了你老师？”周问鹤连声冷笑。
“道长有所不知，宋夫子已经在私下答应，收我做学生，我如今也是雁塔书院的弟子了。”冼冲坦然回答，此等无凭无据的事情，说出来如何服众？但女娃却根本不理众人的反应，复又面向花戴，“今日儿家在山庄所见所闻种种，等我禀明了家主，想必很快会有其他人，来与花家诸位英雄细谈。”
“等一等！”花宴几乎要跪下来了，他的眼中全是哀求之色，旋即又转向聂定，“聂主事，你快给行之姑娘解释一……”
“绝无此事！”聂定生生打断了东家的话，“我剑庐中，绝没有藏什么凶手。”他顿了顿，脸上忽然浮现出残忍的笑容，“但是山庄其它地方，在下就不知道了。”
花宴像是被当头挨了一棍，张着嘴巴许久不能出声，反倒是花戴依旧面沉似水，仿佛早有所料。聂定也不管他们，只伸手来捉黄蝉：“其它先不论，这厮擅闯剑庐，我要拿下问罪！”
周问鹤上去一掌将他推开，事到如今，再讲什么情面都是多余，聂定横步撤手，变捉为扫一肘撞向道人太阳穴。道人不避不闪，侧身半步以肘击肘，同时脚下连踢带顶，硬生生将主事逼退。
“两，两位请住手……”花宴上前想要阻拦，结果脚下一绊扑在死人身上。只听“哗啦”一声，原本的平台被推倒，尸体接二连三滚落在地，吓得区丈夫惊叫着避到一旁。
也就在这时，原本滚到说书人脚边的一个“死人”忽然跳起，抬手掀开遮身白布，露出下面一身黑衣。黑衣人朝冼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法云看在眼里，正要上去截挡，却被冼冲一把推开。
“来得好！”女娃娇叱一声，提手峨嵋刺已如疾电一般攻出。
雷光火石间，黑衣人一手扣住了冼冲右腕，两人同时出力把对方往自己身边拉扯。冼冲自从上次交手后，已经对黑衣人有恃无恐。她蹲步下沉，力聚双足，小小女娃竟然与黑衣人拉扯得平分秋色。
“原来你躲在在这里，怪不得四爷一直找不到人。”冼冲道，此时，她依然还有余力面露微笑，“你上次自称叫什么来着？你再报一次门户呀，再报一次门户让儿家听听！”
那边厢的黑衣人却似乎快要被拉得脱力，他咬紧牙关，血灌瞳仁，用尽全力吐出一句话：“我乃……大盗……林天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8章 第一卷第二十七章【桃李不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