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玘驾着马停在湘江边上，北边天际那一条粗扁的线，正是落入大同社手中快三年的湘潭城。
被迫放弃巴陵城时，他便发誓定要饮马湘江，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西北群马奔腾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他的目光放在那些骑兵上，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退出南楚后，朝堂之上许多言官拼了命地攻讦他，说他虐民无能，要将他斩首谢罪。
此前多次关照他的内阁大学士王应熊当时已经被罢官，本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首辅温体仁看到王应熊面子上，为他求了情。
他保住了性命，但却连降三级，从总兵变成游击。
也不知是不是温体仁的吩咐，杨嗣昌将他要了去，仍让他管着原有的人马。这次攻入醴陵，除边兵外的兵马，皆由他指挥。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只要打下湘潭，他们便能在南楚扎下根，长沙城之围便被解了一半，南楚贼手里铁桶般的南楚也就破了一个大洞。
“狗眼看人低的北侉子！”邓玘忿忿不平地骂道，“等老子做回总兵，看你们还敢不敢这般放肆，老子的话还没说完便走了！”
气归气，他还是得仰仗战力强悍的边兵。
边兵北上去截断岳州和长沙方向的敌人援军，自己非但不能当面骂，还得好好供着。
他往后一看，他标下原本的副将、如今的守备贾一选当即朝着他拱手道，“邓帅，有何吩咐？”
他眺望了一眼红砖房和木房并存但泾渭分明的易俗河，目光又落在贾一选身上，“易俗河交与周继先，其他人皆随本镇北上，将湘潭围了！”
顿了顿，他的语气愈发亢奋，已难以掩饰那份激动，“那女贼首，听闻还在湘潭城中。这蠢女人，知晓撤走百姓，却不知自己先逃命。”
他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这次，老子要派人问问她，愿不愿意让出湘潭城！”
然则贾一选未能快速调动起大军。
一则被裹挟的灾民众多，行军缓慢；二则易俗河的物资虽然大多被转移走，但仍留下了许多带不走或是遗漏的地方。
光是这些东西，便够兵将吃饱了。
况且谁都知道接下来会是一番苦战，现下不多抢些东西实在说不过去。
他忍着气，好一阵催促，大军终于行动，队列整齐的军阵拖着延绵数里的大尾巴，好不容易才在夜黑前抵达湘潭城下。
为了方便攻城，也是防备街市中的陷阱，他下令放火。
城外以木头为主体的房屋根本不经烧，顿时火光冲天，黑灰如雨般落下，湘潭城无声地哀鸣着。
杨文煊在湘潭城墙上找着了刘今钰，火光照在她僵硬的脸上，仿佛也被渲染成了冷光。
城头上本就布满灯笼、火把、篝火之类，如今有了城外的大火，更是亮如白昼，将士们不停歇地搬运着防守的器械，四周嘈杂而又压抑。
“报名守城的义民快要突破两万了，甚至有不少健妇报名，”杨文煊走到刘今钰身侧，故作轻松地笑道，“倒是你做的好榜样。”
“那是自然，”刘今钰冷峻的脸上有了几丝松动，“老子就没觉得明军能打下湘潭城，不然早带着你开溜了。”
顿了顿，她指着城下正在建设中的明军大蠹说道，“我倒是没想到，来的竟是邓玘那厮。”
杨文煊看了一阵，疑惑渐渐爬上面孔，“从这几日探得的消息来看，杨嗣昌似乎并未进入南楚。
“杨嗣昌麾下边兵，大概三千骑兵，两千步兵，但目前入境骑兵只一千五百人左右，步兵更是不到一千。
“不算被裹挟的灾民，此次明军的主力，还是邓玘手下的两千来人，以及自江西各处抽调的机兵。”
“要么这是场为了敷衍朱由检的政治仗，要么……”刘今钰顿住话头，半晌才冷冷说道，“声东击西。”
杨文煊心头一震，“杨嗣昌另有目的？”
“或许，很大可能。但我不是神，我不确定。”刘今钰道，“我只确定不能随意调兵到湘潭来。
“大半的兵在广西，回调需要时间。在此之前，唯有零陵之兵能动，但零陵兵少，便是全调来也聊胜于无。
“所以，应对杨嗣昌麾下的半数精锐和邓玘，只能靠长沙的兵解决，除非杨嗣昌带着剩下的边兵出现在长沙。”
杨文煊十分担忧地说道，“杨嗣昌为了这次进攻蓄谋已久。驱赶灾民、蛊惑商民走私粮食，步步为营，定然不可能只是给朱由检一个交代。”
“但我们也不是软柿子。”刘今钰的情绪又收了起来，语气平淡地说道，“若杨嗣昌当真聪明，也该知道现下不是攻打南楚的好时机。
“朱燮元在应付苗乱，卢象升追着农民军跑，熊文灿如今只想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想凭五千边兵在南楚打开局面？痴心妄想！”
“杨嗣昌或许是痴心妄想，”杨文煊难以驱散心头的不安，“但我们想仅凭长沙的兵就稳住长沙的局势，也没那么简单。
“杨嗣昌明面上能调的兵可不止边兵和江西兵，闽浙两省无论如何也要给他这个总督面子，未来或许还会有明军入境。
“而且，现在正是双抢的时候，早稻算是便宜给明军了，晚稻大概也种不了了。这杨嗣昌，恐怕也是掐准了这个时间。”
“历史上，杨嗣昌的下场确实很惨，但他的战略眼光并无问题。若非东虏持续衅边，李自成、张献忠兴许真让他灭了。”
说着，他看向刘今钰，正色说道，“你，千万别小瞧了他！”
“知道了。”刘今钰随口应下，心里却在想，“一个糟老头子，老子可不会怕了他。”
心声在愈发猛烈的大火中化为无形。
一道咳嗽声却在数百里外的旷野中惊动了月光。
众人的目光尽皆颤动，雷时声不敢怠慢，上前恭敬说道，“杨军门，不如进轿中，夜间风大，恐感染风寒。”
几将也纷纷表示，“杨军门”乃是江南数省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万万不能有失。
“好了，”杨嗣昌摆摆手，眼角长长的皱纹在月光下最为显眼，“这酷暑的日子，只有夜里的风才舒服。叫余进轿，是要闷死余么？”
这时一匹马狂奔过来，杨嗣昌叫人让开道路，好让骑士以最快速度到他面前。
“杨军门，王将军命小的来报，伪装刘贼逃兵的将士已经入城！”
骑士跪在地上禀告，众将皆大喜，雷时声当即向杨嗣昌说道，“杨军门运筹帷幄，小的佩服。”
其余将领这才反映过来，纷纷恭维起杨嗣昌。
“余听闻，当年贼首狂奔四百里奇取湘潭，便是命人伪装溃兵，取得主官信任，里应外合方才成功的。”杨嗣昌笑道，“如今，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说罢，他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陈来学，“开之，你欲随我等入南楚，还是留在江西，看守永新刘贼？”
陈来学怔住，旋即诚惶诚恐地说道，“来学全听军门吩咐。”
杨嗣昌道，“开之不必如此拘谨，若是南楚士绅，都如你一般忠义勇悍，南楚贼又岂会势大？你想入南楚为兄长报仇，还是不愿再面对伤心之处？”
陈来学迟疑一阵，眼中浮现出被隐藏已久的仇恨，“军门，来学愿入南楚！”
“好！”杨嗣昌甚是欣慰，又看向雷时声，“既然来学想去，雷副将便一同入南楚。永新这里，便交由祁游击了。”
祁黄裳当即应下，“军门放心，小的定不放一个永新贼进南楚！”
杨嗣昌点点头，再不耽误时间，跳上马便大喊一声，“走！”
上千骑兵当即行动，马蹄声在黑夜中尤为响亮。
边关乃至茶陵境内驻扎在原枧渡口巡检司署的大同社士卒却未能发现他们，因为早一步埋伏过来的边兵将他们都杀了。
大明的骑兵长驱直入，茶陵城的守军还算及时地发现了这支敌军。
因处边境，守城物资十分充足，原本不安的守城兵将在确定来敌仅千人左右后，便放下心来。
却不想此时，自称是刘新宇麾下将士、被明军打得绝望因而投奔南楚的逃兵杀了看守，突然袭击北门，并成功打开城门。
守军企图重新控制城门，但这些“逃兵”是死士，誓死不退。
城门口血流成河，马蹄声却已破入城中。
天色渐明，初生的日光却驱散不了茶陵城中的血雾。
陈来学悲愤不已地去找杨嗣昌，“军门，城中贼兵该杀，可无辜百姓，也是皇上的赤子啊！”
杨嗣昌无悲无喜地看着他道，“开之，这些百姓当真能留么？他们若不死，等南楚贼大军赶来，这座茶陵城只怕立即便会易主。”
陈来学怔住，杨嗣昌温吞地说道，“开之，想想宋巡按，想想周元儒、杨世恩、雷时声、邓玘这些大败于南楚贼之手的大将。”
他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继续说道，“他们，到底败于谁人之手？”
陈来学只觉得通体生寒，“军门，你要屠尽南楚么？”
“开之，你莫要胡思乱想。”杨嗣昌笑道，“屠尽南楚？我等若有屠杀两百万百姓的本事，南楚贼早被余灭了。”
陈来学十分不解，杨嗣昌摇摇头，解释道，“开之啊，南楚贼在南楚是人心所向。但人啊，多是从众的，多是怕死的。
“是以，我等要大开杀戒，将最顽固的奸民杀了，将人心底的恐惧杀出来。如此，便没有人敢冒头为南楚贼马前卒了。
“只有这附贼的大势止住了，我等才能为皇上，重新夺回这南楚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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