洣水南岸,陈来学骑于马上,十几个满身煞气的边兵护卫着他。
对岸攸县县城东南的兴贤门打开一条小缝,两个穿着襕衫的人走了出来,他眼皮一跳,总觉得有些眼熟。
身边的边兵却笑道,“南楚贼胆小如鼠,竟让两个书生出来!”
一众边兵嘲笑不止,陈来学的面色却愈发沉重。
那两人已经上了船,他也认出了来者是谁——
他的弟弟陈瑛和长子陈五簋。
他情不自禁地策马上前,边兵头目被吓了一跳,连忙阻拦,坐骑嘶鸣一声,他眸中的恍惚才消退一些。
“土将军,且放心,渡河而来的两人是在下的至亲。”
土姓头目眯着眼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戾气扑面而来,陈来学心头一震,眼前的“土将军”却又换作一副笑脸。
“陈先生,咱听说了,这南楚贼骗人最是厉害。哪怕是你亲儿子,也得当心了。”
陈来学拱了拱手道,“谢土将军提醒。”
土姓头目笑着点了点头,又朝着聚拢过来的边兵说了句土话,骑兵便又散开了。
陈来学驰马至河岸,下马等着涞水上的人,面上平静,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恨不能当即跃入船中。
那一叶扁舟终于靠岸,一大一小两人小心下了船,陈来学血液沸腾,双腿忍不住向前迈了几步。
三人对视,一时无语,眼睛却都红了。
“爷……”
陈五簋低低喊了一声。
陈来学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他仔细打量着儿子,又看向似哭似笑的弟弟陈瑛,胸间充斥着激动、欣慰、悲伤、遗憾等等情绪。
他哽咽着说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陈瑛脸上的笑意渐渐压过悲伤,“我原以为,再见不着哥哥你了……”
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话头,望了眼陈来学的身后,微笑骤然消散,眸中只余几丝茫然和悲痛,“哥,你来此,可是为了劝降攸县?”
陈来学察觉到不对,疑惑地点了点头,“如今天兵已至,茶陵已复,城中两千余贼人尽被剿灭,攸县城中数百贼兵又能做甚?
“何况攸县失陷不久,百姓受惑不深。纵然城中贼人负隅顽抗,只要绅民与我大兵里应外合,收复攸县并非难事。”
陈瑛没有立即回话,陈五簋面上却流露出些许愤恨。
他陡然大惊,“你们该不会……”
他不敢往下说,陈瑛却摇头叹息道,“哥,哪怕此前绅民受惑不深,如今也全倒向了大同社。”
陈来学僵在原地,陈瑛原原本本说出“大同社”三字,比什么都能证明人心之变。
“明……唉,官兵屠城,将绅民心中对官兵最后一丝期望也灭绝了。”陈瑛颓然说道,“昔日官兵也杀人,也劫掠,可……”
陈瑛注视着他的兄长,缓缓道,“可许多人还能为官兵推脱,说都是大同社逼的。但官兵一屠城,且连屠醴陵、浏阳、茶陵三城……”
陈瑛眉目间也出现了几分愤慨,“官兵如此残暴,让人如何相信攸县复明后,百姓还有安稳日子?
“哥,你可知大同社打下攸县后做了何事?战场之事一概不论,只公审滥杀无辜、为非作歹之徒!
“我陈氏残破,皆因全族抵抗大同社。可大同社在战后却未针对我陈氏一人,因我陈氏并无劣迹。
“大同社非止攸县一城一地如此做,从宝庆到长沙,从桂林到廉州,大同社可曾迁怒过无辜之人?
“更莫说大同社分田、放奴、兴建水利、普及学校等善政,攸县万民之心,早已尽归大同社。
“得民心者,不一定能得天下。但得民心,又知驭民者,非几千精兵便能撼动。杨军门,他赢不了。”
陈瑛话音未落,陈五簋便满目期望地看着他爹道,“爷,大同社虽然不尊圣学,但却谨守圣人仁爱之道。
“百姓如今越过越好,士绅……的确不如以往,却不至落魄,更不会如永新士绅富户那般,被刘贼虐杀。
“爷,你回来罢。城中上万军民,皆誓死守城。杨军门,绝无可能打下攸县,你何苦为了无望之事……”
“好了!”陈来学语气甚重,但眉目间却不见半点怨恨失望,甚至透露出些许释然后的放松感,“如此也好!”
他望向攸县城,城墙之上,是无言的层层士卒、义民。
他又久久看了眼自己的儿子,而后与陈瑛对视,“既然你们想好了,也是好事。国家养士之恩,便由余一人报答。”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干净利索地跳上马,朝着披甲的边兵奔去。
儿子喊了声“爷”,他心头酸涩,却不敢回头,生怕再看一眼,他便会忍不住回去。
土姓头目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来学,“陈先生,看来谈得并不愉快。”
陈来学并未回话,看着弟弟和儿子上了船,才面色阴沉地说道,“南楚贼实在太擅长蛊惑人心了!攸县伪官、贼兵乃至绅民,皆不愿投降。”
“果然,都是些该死的附贼奸民!”土姓头目咧嘴大笑,“往后在南楚,我们再不必收手了。遍地是贼,只管大杀特杀!”
好些边兵跟着土姓头目狞笑,陈来学保持着冷静,“土将军,且回去将攸拒降之事告知杨军门。”
“好!”土姓头目吹响口哨,“走!”
一行人向南疾驰,但在经过一条山道时,异变突生。
山林间响起尖锐的爆鸣声,陈来学的余光看到一副甲胄被破开了一个洞,血肉从中流淌了出来。
坐骑的嘶鸣声与将士的惨叫声,在下一瞬炸开。
炸得白安鼓膜像是撕裂了一般剧痛。
昭山北麓,湘江之畔,白安紧紧攥着缰绳,两腿用力地夹着马身,坐骑飞扑入硝烟之中。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鼻腔、喉咙、肺部滚烫难耐。
浓烟之中,似有寒光闪过,他眸子一颤,下意识地调转马头,身子却没动,举起三眼铳迅速地发了一铳。
一声凄厉的嚎叫传来,他却笑不出来。
马儿飞奔,他向后看了一眼,硝烟消散大半,大同社的铳手方阵空了一片,可他们的前方,也倒下了一片人马尸体。
边兵如铁,但大同社的火铳却削铁如泥。
前锋损失重大。
他也差点为自己错误预估付出生命的代价。
此时己方的骑兵主力已接过战场,数千只马蹄踩踏大地,擂起了世上最恢弘的战曲。
他目光一凛,再次调转马头。
这一次,敌方没有冒险齐射,铳手化为矛手,森森矛林,令人心颤。
有骑士发铳,有骑士下马射箭,弹丸、箭矢破开一道口子。
重甲骑士携冲击之势,如同一枚炮弹般撞入敌人阵前,矛林已然七倒八歪。
“杀!”
白安一声命下,一众家丁随他杀入阵中。
他重重砸下三眼铳,一颗大好头颅,如落地的西瓜般四分五裂。
“杀!”
回应他们的,也是极其简单地一声嚎叫。
铳手、矛手、甲兵悍不畏死地围拢攻击,不远处端着火绳铳的敌兵也在不停歇地射杀他们。
四面不时响起爆炸声,坐骑不安地嘶吼着。
“白帅,小心!”
家丁大呼,他凭着直觉伏低身体,马背却猛地一震。
他暗道不好,连忙跳下马,原本的坐骑轰然倒地,其覆盖着甲胄的头颅也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顾不得思虑,一个翻滚,躲过一对马蹄,好一会儿才狼狈地站起身。
“去死罢!”
耳畔响起一道怒喝,他拔腿要跑,却突然发现声音的主人被一把朴刀砍下头颅,那高扬着的手,立时松开,手中一个椭圆形的物件落了下来,滚在马腹底下。
“快……”
轰得一声,那马的腹部虽未破开大口,却鲜血淋漓,马儿哀嚎,马躯晃荡,显然是活不成了。
“白帅,上马!”
他的家丁不知从哪牵来了一匹马,他娴熟地跃上,正欲再入战场厮杀,却见右侧一支陌生的骑兵杀了过来。
他顿时兴奋地笑了起来,“好啊,南楚贼竟也有骑兵!”
他振臂一呼,“儿郎们,随老子会会江南的骑兵,试试南蛮子的本事!”
周边几十骑兵也跟着他兴奋地叫了起来,纷纷与他脱离战场,杀向新来的骑兵。
“哈哈哈,这狗屁骑兵,跟南人一样软!”
白安用三眼铳击杀一骑,与敌骑交会后轻松砸落一人,打起来竟比那些无甲的铳兵还轻松。
那些奇怪的铳手,他着实不熟,应付起来也确实慌乱。
可对付骑兵,却是他的主场了。
不出一刻钟,这支骑兵便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
但与那些步兵一样,这些骑兵同样韧性十足,放在流寇乃至他们边兵身上都会崩溃的伤亡,这些兵将仍在支持。
“白帅,情况……”
他本杀得兴起,却被家丁的一声提醒拉回了现实。
他四面望去,不管步兵还是骑兵,都是他们占优——
不,是绝对优势。
但他们的死伤也不小。
他们显然可以击败眼前这两千敌军步兵和数百骑兵,但他们也将减员近一成。
敌人的兵,死了还有。
他们的骑兵,死了便没了。
可,眼见着便能击溃一支敌军精锐,便这么撤了?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家丁突然指向北方,“白帅,南楚贼援兵来了!”
他眺望北方,长沙方向果真涌来一片红潮。
他身子微颤一下,咬牙切齿地说道,“撤!”
白安果断率部撤走,周怀名不久领着援兵赶到。
一身是伤的赵得柏抛下大夫,满脸愤恨地去见周怀名,“周团长,岂能放任那姓白的副将返回湘潭!”
周怀名淡然说道,“你部两千人,虽只一营铳手,但有甲兵、猎兵,还有骑兵相助。可根本不敌一千出头的边兵。差距,甚大!”
“但你到了,我们磨也能磨死这支明狗!”赵得柏怒道,“将姓白的灭了,邓玘那老狗我们随手便能打死……”
“我到了,也不过能驱走白安罢了!”周怀名打断他道,“社长命我们围死长沙,将白部牵制在湘潭、善化交界一带即可。”
赵得柏仍不服气,“为何……”
“衡阳紧急军情,”周怀名再一次打断他,语气极为严肃,“郡城有贼作乱,将城中员役杀尽,郡城被其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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