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郡城,炎日当头。
陈三绩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探出身来,看了眼酒楼的招牌,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小厮上前,他报了包间的名字,便被引去了二楼。
他推开房门进去,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抬了起来,正是昔日大同社攻破永州府城后,带他南下道州的杨泗会船家。
“陈先生,快坐!”
船家热情地招待他,他却在关上房门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船家只继续笑着请他坐下。
他漠然地看着船家道,“去年你们在零……永州杀了不少人。你不跟着逃去洞庭湖,留在永州是等着被大同社抓去斩脑袋么?”
“陈先生,你对我们误解颇深,”船家道,“我们杀的不是人,是假贼。这假贼一日不杀干净,衡州、永州可有摆脱社贼的时候?”
陈三绩冷笑道,“强词夺理。”
船家倒也不恼,“陈先生会这么想,我也不奇怪。可若是人人都是陈先生,还赶得走社贼么?
“陈先生可以不喜我们,但能忘了史道台的遗志么?但能就此不顾皇上的恩情么?”
陈三绩嗤笑道,“你这等人,也配谈及史道台和皇上!”
“陈先生说得是,”船家道,“可如今,却只有我这等贱民,还在为皇上尽忠。那些受了皇上恩情的士绅哩?他们如今在做甚么?”
陈三绩面色僵住,船家笑了笑道,“陈先生,坐罢。你我说一说为皇上重新夺回永州的大事。”
陈三绩死死盯着这船家,却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在船家对面落座,后者毕恭毕敬地给他倒了杯酒。
“陈先生,随意。”
船家自己喝了一杯酒,啧了一声,眼睛拉成了一条缝,“旁的不说,社贼酿的酒真够滋味!”
陈三绩默然无语,船家放下酒杯,正色道,“陈先生,你可晓得,我们已夺下衡州府城?”
陈三绩皱起眉头,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衡阳郡城失陷的传闻,昨日已在零陵小学流传,但并未得到证实。
零陵郡城也未关闭城门,是以不少人当作谣言。可郡城诸门内外却都设置了关卡,让人不得不怀疑传闻为真。
可惜衡州府变为衡阳郡已经两年,大同社在其乡里已根深蒂固,凭借阴谋夺取一座城池,不过是将自身困在了城中,于大同社并无太多影响。
不过是苦了城中百姓,让某些看不清局势的人为之狂喜或忧愁罢了。
“所以你们也想学衡州府那些人夺取永州府城?”陈三绩语气平静,“且不说府城主事的已有了防备,便是没有,夺下一座孤城有何用处?
“你等去岁在各地掀起动乱,在乡里可谓举步维艰,闹了一阵要么又躲进山里,要么北入洞庭湖。如今取下城池,反倒逃也逃不掉了……”
陈三绩提及去年之事,船家的神情顿时变了。
他面色阴鸷地说道,“说起来也是那些士绅胆怯无用!我们起义前说一定响应,起义后说需到关键时候给社贼致命一击,起义被弹压后又说还需蛰伏!”
他灌下一杯酒,酒杯重重砸在桌子上,目光闪烁出几丝疯狂,“陈先生,可如今不一样了!永州府城不仅仅是一座城!
“取下永州府城后,则湘江畔的三座大城皆入我们手中。既可阻绝社贼老巢与南楚东部的道路,又可断绝南楚与粤西的联系。
“你是秀才公,应当清楚这三城的重要性。只要我们多坚守一段时间,等东边的杨总督和南边的熊总督打进来,便是社贼败亡之时!”
陈三绩愕然看着眼前的船家。
能说出这么一番见解,这人的身后,恐怕还有许多仇视大同社的势力,其中定不乏士绅。
这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老鼠,也不知是被杨嗣昌表面的胜利刺激到了,还是生存空间日益缩小,已经等不下去要殊死一搏了。
船家愈发激动,“陈先生,永州百姓不满社贼者甚多,市井之人我尚能联络,但士子乡绅,多少有些看不起我。
“陈先生当年可是第一个参军抵抗社贼的生员,更是深得史道台信任,永州士绅,哪个会不给陈先生面子?
“陈先生,要成大事,到底还要你们读书人主事。若陈先生愿意出面,我们皆愿以陈先生为主。”
陈三绩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沉思的模样,“你等,有多大把握?”
船家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嘴上却恭敬地回道,“陈先生,城内外能动员的人马,至少七百。陈先生若能说动几个士绅,上千应当不难。
“永州贼兵,大多入粤,一座府城不过一个营头。我们突然袭击,这一营贼兵绝无可能挡住。”
“七百?”陈三绩根本不信。
虽夺取桂林后,大同社对零陵这类非战区郡县管控不严,又不执行路引制度,致使市镇城池鱼龙混杂。
但这毕竟是在南楚,大同社员役遍布乡里,七百“乱贼”若能聚集城中,大同社岂非连昔日的官府也不如了?
“陈先生,虽然有些奇怪,但确实是事实。”船家笑道,“因大同社往乡里派出员役,而乡民又彼此相熟,我们反倒不好潜藏。
“社贼重工商,市镇繁华,街面比以前大了快一倍,人也多了一倍不止。一小块地方便有成千上万人,且哪里来的人都有。
“我们躲在里面实在容易,别人根本不会在乎你从哪里来。莫说我们这些本地人,两粤乃至北方都有不少人来这里讨生活。
“否则,衡州府城岂会被我们夺下?衡州的义民虽多,但也得有藏身之所。社贼,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坟墓!”
船家一副已经成功的得意神情,陈三绩却是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许多东西。
他终于露出了微笑,“既然如此,我会尽力一试。”
船家大喜,“好!好!好!”
“不过,”陈三绩话锋一转,笑容又收敛了些,“当年,你救了余的命。余死不要紧,却不能看着你死。
“无论如何,社贼在南楚十分强悍,哪怕夺下府城,你我也并非必胜。此事有大风险,你可将此事交与余,余送你离开。”
船家眸子一震,有些惊诧地打量着陈三绩,似乎在思考陈三绩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三绩却已经起了身,“余且去联络义绅义民。举事之前,你有的是时间考虑。”
船家定在位置上,一动不动,陈三绩头也不回地离了包间,又慢步走出酒楼。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最后选定一个方向,一去不回。
……
原茶陵州衙正堂后的退堂中,杨嗣昌喝着茶,却见他手下督标副将王承嗣与雷时声、陈来学两人走了进来。
他放下茶杯,三人身后又走出一人,面色平静,眸中却有几分慌张。
四人向他行礼,他随口道,“都坐下。”
与此同时,小厮送上茶水和糕点、水果等物。
“军门!”王承嗣一落座便等不及说道,“大喜事啊,有义绅义民夺取了衡州府城。我部何不西进!”
“此事余已知晓,”杨嗣昌稍稍露出一点笑意,“由此事可知,南楚民心可用。”
王承嗣更为欣喜,“军门,何时发兵?”
“不急,不急。”杨嗣昌轻轻摇了摇头,“南楚虽然仍有义绅义民,但无可救药的奸民也不少。
“且不说茶攸间常有贼兵奸民伏击我军,便是这茶陵州直属的乡里,也有奸民冒死袭击我军。
“这些奸民不杀尽,后路不安,我们去了衡州府城,反倒被围困在衡州,岂非自投罗网?”
王承嗣怔住,杨嗣昌却看向坐在末尾的那人,“土国宝,土千总?”
土国宝顿时一个激灵,忙道,“军门,正是小的。”
陈来学这时插嘴道,“军门,来学赴攸劝降,回途遇袭,全靠土千总的高超武艺,奋力护卫,才侥幸逃回茶陵。”
土国宝赶紧接上话说道,“军门,带回陈先生乃是小的职责。倒是小的未曾察觉贼人伏击,让我军损失了十几骑,是小的大罪。”
“你们莫在这一唱一和,余还不是老糊涂。”杨嗣昌笑道,“土国宝,你骁勇善战,余也愿意提携人才,不知你……”
杨嗣昌顿在此处,土国宝再傻也反应了过来,当即走到堂中,跪拜道,“敢不为军门效死!”
“好,”杨嗣昌又转头看向王承嗣,“你手下的千总办事得力,你也不要吝啬,分出三百精骑与他。”
王承嗣又惊又疑又恨,却不敢不应下。
杨嗣昌又让土国宝起身,看着他坐回座位后,嘱咐道,“这三百精骑,便交与你清除茶攸间的奸民。
“只有将茶攸间的奸民都杀干净了,才拿得下攸县。有了攸县,我军方能放心地挺进衡州府城。
“奸民狡猾,且实力不俗,但如此一来,功劳也不小。若是能打下攸县,余保你……至少一个游击!”
土国宝激动不已,“军门放心,小的定不会让你失望!”
杨嗣昌点点头,转而与雷时声和陈来学两人说话,却不见土国宝眼底的一层阴影。
“围攻攸县之事,便交由你们了。多用用心,余不会亏待你们。”
雷、陈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不见土国宝那样的激动,只涌动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但下一刻,他俩都做出大喜的模样,“军门放心,我等定竭尽全力打下攸县。”
“有你等尽心办事,攸县定能拿下。”
杨嗣昌欣慰一笑,目光慢慢落到失望而又疑惑的王承嗣身上。
“承嗣啊,应付潜藏山中伏击的奸民,或是围城,骑兵太多用处不大。但余却不能让你闲下来。”
王承嗣顿时兴奋起来,却不想杨嗣昌的话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心气全无了。
“你且回永新,与祁黄裳、王璧等部夹击永新贼,务必在三月间将永新、永宁等贼剿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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