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陈烁站在旅馆镜前,仔细整理好衣领。镜中的少年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已不像前几日那样涣散,他深吸一口气。
“今天想去哪儿?”早餐时,郭若茵轻声问道。
“乌菲兹美术馆。”陈烁放下果汁杯,“我想看看那里的雕塑。”
这个决定让父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
这是陈烁第一次主动提出想去某个特定的地方。
美术馆里出奇地安静。陈烁站在一尊大理石雕塑前,那是《被束缚的奴隶》——肌肉紧绷,姿态扭曲,却透着一种不屈的力量。他看得入神,连身边多了个人都没察觉。
“很震撼,不是吗?”
陈烁猛地回神,发现纪晓韬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目光迅速扫视四周。
幸好,那个人不在。
“别紧张,”纪晓韬笑着举起双手,“我就是看你在这站了很久。喜欢米开朗基罗?”
“他……很有力量。”陈烁谨慎地回答。
“确实。不过我更欣赏他处理大理石的方式,仿佛雕塑本来就藏在石头里,他只是把它释放出来。”纪晓韬说着,掏出一张名片,“我是佛罗伦萨美院的交换生,正在准备一个雕塑作品,觉得你的气质很合适。有兴趣做我的模特吗?”
陈烁愣住了。他接过名片,上面印着“纪晓韬”三个字和学校的logo。
“我……考虑一下。”他把名片塞进口袋,准备离开。
“等等!”纪晓韬追上来,“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就在这时,陈烁的目光凝固了,在展厅的另一端,顾临川正朝这边走来。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手里拿着素描本,显然是被什么展品吸引了注意力。
陈烁的心跳瞬间加速,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慌失措。他深吸一口气,对纪晓韬快速说道:“抱歉,我得走了。”
他选择了一条与顾临川行进路线垂直的通道,步伐稳定而迅速,既没有逃跑的狼狈,也没有刻意躲避的卑微。
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参观者,自然地走向下一个展厅。
顾临川确实没有注意到他。他完全被展厅中央的一尊青铜雕塑吸引了,那是贾科梅蒂的《行走的人》,细长、孤独,却执着地向前的形象,莫名触动了他。
几天后,陈烁再次踏进乌菲兹美术馆。这一次,他独自一人。
父母看出他需要空间,便约好在一楼的咖啡厅等他。
他随着人流缓慢移动,目光掠过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达芬奇的《天使报故》……恢弘的艺术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但真正让他停下脚步的,是卡拉瓦乔的《酒神巴克斯》。
画中的少年酒神姿态慵懒,眼神迷离,肌肤泛着不真实的光泽,充满了感官的美与一种颓废的诱惑力。
那种直击灵魂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让陈烁再次感到了震撼。与学院美术馆里《被束缚的奴隶》那外放的抗争力量不同,这是一种内敛的、迷人的张力,与他记忆中小广场上那幅燃烧的旷野,有种奇妙的共鸣。
他看得入了神,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身旁。
陈烁浑身一僵,心脏猛地收缩。他几乎是惊恐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顾临川就站在那里,与他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他今天穿得很随意,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微仰头看着画作。
侧脸线条在展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没那么冷硬,眼神是纯粹的欣赏和一种深沉的思索,没有了作画时的攻击性,也没有了之前的厌烦。
陈烁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逃跑的念头和一种莫名的、想要停留的冲动在他心里激烈交战。
时间仿佛凝固了展厅里很安静。
陈烁偷偷地用余光打量他。专注看画的顾临川,身上有种孤独沉静的气质,与那个出口伤人的恶劣形象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顾临川似乎无意识地低声自语了一句,用的是中文,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叹息:“光影……”
忽然又顿了顿,顾临川抬手摸着下巴又来回扫视一下这幅画,似是赞赏地说道:“真是暴力的美学。”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陈烁的心湖。他不懂艺术理论,但他似乎能模糊地理解。
卡拉瓦乔画中那强烈到几乎刺目的明暗对比,确实有一种摧毁一切又重建一切的“暴力感”,而这种暴力,恰恰成就了惊心动魄的美。
陈烁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共鸣。
突然,顾临川像是感觉到了身旁过于持久的注视,眉头微蹙,目光从画作上移开,转向了陈烁。
陈烁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一瞬间,陈烁在顾临川眼里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厌恶和怒火,而是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于“怎么又是你”的意外,以及……一丝尚未凝聚起来的不耐烦。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短短两三秒。
陈烁紧张得手心冒汗。
然而,顾临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什么也没说,重新将目光投回《酒神巴克斯》,仿佛陈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不小心闯入他视野的模糊影子。
这种彻底的忽视,比直接的厌恶更让陈烁感到一种微妙的刺痛。
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仓皇逃离。他稳住呼吸,也转回头,重新看向那幅画,试图用自己的眼睛去理解那句“暴力的美学”。
他在那里又站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顾临川没有再看他一眼,他也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身边那个人。
他只是看着画,感受着那种美与暴力的交织。
直到顾临川先一步转身离开,陈烁才缓缓松了口气。
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但心底,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这次意外的、安静的交集,连同之前在学院美术馆的经历,在他心里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顾临川看画时专注的侧影,那句低语的“暴力美学”,纪晓韬递来的名片,米开朗基罗的力量,贾科梅蒂的孤独……
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让他对那个冰冷恶劣的家伙,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好奇,也让他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积攒着面对他的勇气。
他走出美术馆,佛罗伦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想逃回旅馆。
他知道自己依然害怕顾临川的冷漠和伤害。
但他也开始相信,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很难让人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陈烁在美术馆外的台阶上坐下,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
他掏出手机,第一次主动搜索了“卡拉瓦乔 光影”。
弹出的页面里是晦涩的艺术评论,他看得一知半解,却还是认真记下几个关键词:“明暗对照法”、“戏剧性”、“神圣与世俗”。
原来那种令人心悸的美是有名字的。
他又拿起纪晓韬的名片,佛罗伦萨美院的logo在阳光下反着光。做模特吗?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艺术创作产生这样的关联。
那个总跟在顾临川身边的男生,说起雕塑时眼睛发亮的样子,和顾临川看画时的专注如出一辙。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创造着永恒的东西。
而自己呢?
陈烁收起手机,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走。路过一家画材店时,他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想起顾临川身上常带着的那种复杂气息——苦艾酒的冷冽下,似乎也藏着这样的底色。
他在一排素描本前驻足,指尖划过不同克数的纸张。
最后选了一本最小最便宜的速写本,又拿了一支最普通的铅笔。
“想学画画?”店主是位和善的老人,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问他。
陈烁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想……试着记录看到的东西。”
“那就从眼前的开始。”老人笑着指指窗外,“每天画一点,线条自己会找到出路。”
陈烁付了钱,把小小的速写本和铅笔仔细收好。走出店门时,他第一次觉得佛罗伦萨的空气如此清新。
他在河边找了个长椅坐下,翻开崭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面上空,迟迟落不下去。该画什么?怎么画?
最后他画了眼前的阿诺河,歪歪扭扭的波浪线,几个代表飞鸟的“V”字,还有远处老桥简陋的拱形。
画得幼稚,像小学生的涂鸦。
但他没有撕掉这一页。
与此同时,顾临川在公寓里对着新换的画布发愣。
纪晓韬带来的披萨在桌上凉透了,他一口没动。
“你到底在纠结什么?”纪晓韬忍不住问,“这次的会展主题不是很适合你吗?你不总把内心的世界剖出来给别人看?刚好可以以内在作为切入点。”
顾临川盯着画布上第一笔落下的黑色:“太刻意了。”
“什么?”
“想着要表现‘内在’,笔就重了。”他烦躁地推开调色盘,“贾科梅蒂……他从不刻意表现孤独,只是诚实地塑造他看到的人。”
“所以你这两天泡在美术馆就悟出这个?”纪晓韬恍然大悟,“那你找到诚实的方式了吗?”
顾临川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一点,忽然想起今天在乌菲兹,那个“麻烦精”站在卡拉瓦乔前的侧影。
当时他以为对方又在偷看自己,可当他转头时,却发现那小子居然在认真看画,眼神专注得……让人意外。
更意外的是,当他再次沉浸到画中后,余光瞥见那小子居然没走,就站在旁边,学着我的样子看画。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一个你认定只会制造噪音的人,突然安静下来,露出了你可能误解了他的迹象。
“喂!”纪晓韬伸手在他眼前晃,“又走神?”
顾临川收回思绪,语气恢复一贯的冷淡:“你那个模特找到了?”
“嗯。"纪晓韬垮下脸,”但那天在美术馆之后就没见过了。不过……我给了他名片”
“哦。”
纪晓韬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看起来柔软,但骨子里……啧,说不清,就像你那张毁掉的《旷野》,表面一片混沌,底下却绷着股劲儿。”
顾临川调颜料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夜幕降临时,陈烁在旅馆房间里翻开了速写本第二页。
他回忆着卡拉瓦乔画中酒神的表情,试着画下一双微醺的眼睛。画得不像,线条笨拙。
但他没有停笔。
窗外,佛罗伦萨的灯火次第亮起,其中某一盏,或许就照亮着某个正在与画布搏斗的人。
陈烁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顾临川,遇到时又会发生什么。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承受的旁观者。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画下一道生涩却坚定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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