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时代的教育非常开明。
无论什么学段什么规模，学校都提供宿舍，并统一在上午十点上课下午四点放学，留中间两小时午休。
比起固定的课堂，学校更鼓励给学生自由探索，它们提供阅读室、模拟房、器材室、锻炼室、种植棚、烘焙坊等一切学生可能需要的设施，以激励学生自主留校学习。
因此，自五岁就互相同校的扶苒与艾德里安不可谓不熟悉，虽然没同班过，但同一专业的大课没少上，课下的训练室也没少碰，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竹马之交。
他们比试卷成绩比试炼成绩，从小到大轮流争第一，都是可恶的“别人家小孩”。
八点五十五分。
“咚、咚、咚。”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挺有规律，没等扶苒应和，对方就自如地推门打招呼，“我进来了。”
“嗯。”扶苒回头，抛出一盒易容膜，“给你用的。”
白盒在空中旋转，艾德里安轻松截住，随意抻开其中一张贴在脸上，笑眯眯道：“怎样？”
扶苒点头：“还算贴合。”
“不耽误时间，你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确定一下。”
艾德里安捏着盒子，随手抛了抛，“后天上午八点开始直播？演个半小时差不多了。”
扶苒：“行，到时候你记得带上易容膜，露面很麻烦。”
说完，他低下头，抽空给副官发去具体时间，又忙碌地记录数据。
“扶苒，”半晌没人搭理，艾德里安保持微笑，“你的待客之道做的不太好。”
他转悠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嗯？”扶苒疑惑，“不好意思没注意，你怎么还没走？”
月升星沉，窗外凉风习习，花圃里的花开得正盛，香气轻悠悠晃进这间华贵繁美的大礼堂，拂过每一寸精细雕刻的圣洁的浮雕。
大约是有点无语，艾德里安的声音略略加重：“大半夜在礼堂工作？您可真忙。难道你让我跑这么远就只为了这两句话？我以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扶苒冷漠调出光脑，头也不抬，示意他自己看，“我给你打过通讯，你自己挂了，本来就是两句话的事情，约个时间而已，不需要耽误多久。”
“礼堂是你自己约的，时间是你自己定的，你以为我赶过来不费时间？我最近确实很忙，请尊贵的悠闲的皇太子殿下见谅。”
明天正好在礼堂有个会，扶苒不打算走了，他准备待会儿去二楼找间客房凑合一晚。
“我？”艾德里安显然意识到什么，“我约你来大礼堂？”
扶苒：“……？”
几乎在扶苒察觉异常的同时，艾德里安撕开一张易容膜，瘫在手上胡乱往扶苒脸上盖，扶苒则迅速侧脸配合，勉强贴上。
扶苒永远淡淡的语气还是破了功，“直播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瞬间抓住了问题重点，并无比希望自己猜错。
艾德里安居然还有心情损他，“怎么不摆烂了？不是要做没有感情只对工作全盘接收的人形机器吗？不是温柔优雅理性高效的将军大人吗？”
“哎呀，怎么对工作生气了。”
扶苒：“……”
“别又变成那个死样，”艾德里安正色，“你猜的没错，我们估计早被人录了，但你也别担心，如果他们还想达到目的，摄像头必然离我们很远且不收音，总不能录我们吵架吧，那会起反效果。”
估计就是个没声音的模糊视频了，至于星际时代这么高的科技力为什么会有糊图？尽管让那群人去编，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艾德里安端起茶杯恢复优雅，不紧不慢喝着水，眼睛则扎在扶苒脸上，企图从他的神态变化中找到真实想法，开口说：“毕竟，咱们出了名的关系不行。
遗憾的是，扶苒神态没有变化。
扶苒和艾德里安关系很微妙。
贵族与皇室联姻不是什么稀奇事，伊年尔与皇室关系不咋样，但都是熟人，硬要联姻也说得过去。
虽然这个家族一向以冷漠聪慧闻名，有点不通人性，不过人家有权有势有才有貌，傲一点也无伤大雅。
问题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伊年尔不敬皇室的说法甚嚣尘上。民众因为他们家族广为人知的臭屁德行而深信不疑，当初族里人紧急会议研究几天，没找出流言源头。
刻板印象害人不浅，哪怕扶苒他爸主动站出来冷冷说伊年尔忠心耿耿也没人信。
那时的扶苒在前线大放光彩，更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事实上民众也没错，伊年尔动机确实不太纯粹，皇室对此心知肚明。
但这不能大张旗鼓让人知道。
人类和异兽的战争马上结束，不能让民众觉得外患结束马上开始内乱。
——于是两方拍板决定联姻。
扶苒·伊年尔，堪称全员恶人的伊年尔家族里唯一纯白的那缕光，脾气好，人帅心善，功勋累累，民众喜欢。
当然，最重要的是身份够高说话有分量，不是因为他帅，更不是因为他善。
选定扶苒后，皇室那边的可选范围极具缩小，毕竟能配上伊年尔继承人的不多了，多方考虑下，只得含泪卖掉自家太子。
两个人被绑上了。
这真是堪称荒谬的走向，从决定联姻到宣传婚讯，一切的一切都充斥着离奇感，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室本来强推的三公主都被否了，因为他们认为现在的搭配是最能表现决心的办法。
舆论走向也在预料之中，虽然两家可以说是世仇，性别也对不上号，但两个主角从年龄到经历都很般配，民众也挑不出错。虽然星网有人爆料他俩关系差，但很快就被打为造谣，理由是——
【你是说傲慢的伊年尔和高贵的中央星皇室牺牲他们的继承人来和我们过家家？】
【别闹了，他俩身份那么高，他们不愿意谁能强迫】
总之半年前这事就这么定了，他俩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反正见证全程的副官小姐经常替他俩尴尬，非必要不会往他们面前凑。
他们本人倒还好。
虽然扶苒与艾德里安那段时间一碰面就互相生理性犯恶心，一度失去表情管理，不过现在也调理好了，勉强回到以前互相较劲的正常状态，甚至有些惺惺相惜。
同是天涯沦落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能怎么办，乐观点。
扶苒垂眼，艾德里安耍嘴皮的功夫，他已经联系上了副官，现在光脑上副官刚发来的话证实了猜想。
【对不起将军，我确实隐瞒了直播时间】
【我不想推卸责任，您可以事后处罚我】
前面的都不重要，扶苒盯着最下面的句请求。
【事已至此，求您演一个吧】
他缄默不语。
“生气了？”艾德里安侧过脸，他不知道扶苒看见了什么，“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
我没有难过啊。
扶苒这样想着，也这样打算这样问，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却奇怪地脱离于他的思想，变了模样：“你介意我在摄像头前抱住你吗？”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他与扶苒击掌、撞肩，坚实的双臂用力拥住他，“你知道，虽然你说话怪难听的，但我认可你实力。”
可是扶苒没有回应。
他在光脑上问到了摄像头位置，他拿开艾德里安的胳膊，他微微点头说：
“谢谢，录好了，刚刚的镜头很有用。”
艾德里安顿了顿，平静问：“这是你想要的？”
他们立场相对年龄相仿，于是自然地，很容易被大众看作彼此的对手。
拥有相似的出身，相似的人生，两人彼此争着比着形影不离走过十几年，也在旁人嘴边被动绑定十几年，以至到了提起一人必定谈起另一人的程度。他们是相伴而生的光影，对立着也陪伴着，感情算不上好，但也谈不上差。
艾德里安以为自己懂他。
“我不明白。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你不是泥人为什么要任人搓扁？不是谁都可以戏耍你，天天演戏演戏开会开会，你都没有点脾气？我不信你家给不了你自主权，没人能要挟你，你只是在自我放逐。”
“实话实说，那么多元帅上将，轮不到你跑最前线指挥，你有必要这么不要命？”
“你知道现在我对面站着什么吗？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扶苒轻轻歪头：“你又是哪来的脾气？”
他说：“要我强调吗？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的眼睛不含情意，莞尔露出的浅淡笑容不过是表面客气，冰一般化开，消散。
艾德里安自言自语：“你很难过，对吗？”
能回答的人早就走了。
“无聊死了！谁爱管谁管，反正不是我受罪。”
星夜摇缀，花香披拂，庄肃的大理石教堂被轻风柔柔缠住，多么曼妙的夜晚。
尽管无人欣赏，它们依旧自在地美着。
艾德里安以为明天会继续与扶苒争吵，如同每一个平凡的往日。
可事实是，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后，很久很久，他才再次见到扶苒。
午夜十二点零五分，前线急报：异兽夜袭边线，疑似竭尽全力做最后的反扑。
凌晨三点五十分，扶苒中将携数千舰队降落行星带，全力奋战。
意料之中，异兽一方溃不成军。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冗长的、罪恶的、无人祈盼的战争即将结束时，兽群狂化发疯，兽王率领来路不明的小队接连冲破多道防线，我方措手不及。
扶苒中将独自引走兽王、斩落兽首，力挽狂澜然而不幸牺牲，徒留银剑兰勋章于废墟残骸之上，熠熠生辉。
这颗星恒之战中最为璀璨的流星极速亮起而又坠落，他不是军职最高的，却有最大的功劳与最齐的人心，无数人为他年轻的生命惋惜。
举国哀悼。
*
某颗偏远星球，明亮灯光下，失忆的扶苒一笔一划认真写道：
‘839，8，20，晴。
我的脑袋偶尔会断线，抬手落手的功夫，就忘了刚准备做的事，所幸手与利刃足够有力，勉强够格帮助大家，不知道我走以后他们怎么办。
小叶想看我长发的样子，因为叶爷爷一直念叨捡到我时头发像银色瀑布一样美丽。这次染黑以后，爷爷还怀念说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剪头发，我不记得。
小叶都唠叨几年了，临走前是不是该想办法满足一下？算了，头发也不能一夜变长，放弃。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明皑去中央星上学，现在的一切都很好，但爷爷给我掉眼泪，真是没办法。
不过，无论明天发生什么，都是幸运的。’
扶苒合上日记。
窗外的雪浅了些，他看见屋边又落了几串黑脚印，以及，被弄乱的酿酒工具和酒坛子。
小孩不听话怎么办？
不怎么办。
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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