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雨声笼罩着世界，雨点一下下砸在咖啡厅棕色的窗沿上，很吵闹。
杂音太多，世界在爆炸，拂宁在烦躁。
她讨厌下雨天。
雨声会干扰听力，让耳朵不好的人在这种天气出门，怎么算不上一种虐待呢？
“这是洗白的好机会。”虐待她的人捏着嗓子开口了：“跟我一起参加吧。”
视线从窗框收回，拂宁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粉头发、白卫衣，耳朵上十几颗耳钉在灯下泛着光，黑墨镜压住小半张脸，肤色冷到发白，星光熠熠。
前摇滚巨星，现过街老鼠，兼她的哥哥，姜程。
怎么有人被雪藏这么久还这么有星味？
“哦，耳朵不好，听不见。”拂宁表情冷漠，低头拉开书包拉链翻找保温杯，包厢空调温度冷得像冰库。
姜程被妹妹人机一样的声线噎了一下，还是捏着嗓子继续装：“好妹妹，求你了~”
这算什么？朋克酷哥在奶茶店门口唱你爱我我爱你？拂宁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你好好说话成吗？崩人设了。”拂宁面无表情地评价他的表演。
“好吧。”姜程语气恢复正常，臭屁地拨弄两下头发，“一起上旅行综艺吧，和我这种顶流巨星出门旅游，多好呀！”
哈？拂宁顿了一下，心平气和地打开手机、搜索，随机点入一个短视频。
“娱乐周报，每期等你！欢迎来到本期娱了个乐，以下是本周新闻：头版头条，污点艺人姜程微博和黑粉互骂八百层骂上热搜，吃瓜网友表示……”
“咔——”拂宁按下暂停键，露出乖巧的微笑：“你好呀，顶流。”
姜程噎了一下，又随意地拍拍肩上的灰，“前顶流也是顶流，谁说黑红不是红了。”
“对，没错，我们姜顶流红到发紫。”拂宁语气平的像一条直线，“你想要更红吗？我可以去娱乐周报投稿帮你。”
“哈？”姜程满脸问号。
拂宁坐直，模仿棒读的语气：“震惊！据当事人爆料，前顶流艺人姜程虐待听障妹妹！不仅强迫听障雨天出门，还一个月不回家玩放置play！导致……”
“停停停！祖宗我错了！”姜程举手投降，他听得差点头疼：“我不回家我有错，但这词不是这么用的，求你了放过我，别玩了！”
拂宁低头拧保温杯，没拧动，她递给姜程，姜程自然地接过，打开又还给她。
“你还知道不回家有错？电话联系不上，今天才发短信，你干什么去了？”拂宁静静盯着他，喝了口水，好烫。
“在新公司写歌啊。”姜程后躺靠在椅背上，“手机号被泄露，一直没敢开，今天才重新拿到手。”
“对，然后拿到手不先联系我，先大骂八百楼。”拂宁隔着保温杯雾气看着他，语调平平。
怎么还没哄好，姜程这下真脑壳疼了，他语气放缓：“哥哥真的知道错了，别骂了别骂了。”
拂宁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她伸手：“什么综艺，合同呢？给我看看，你不会又被骗了吧？”
“不会，这次我真的仔细看了，就等你签字。”姜程将合同递给她。
《去远方-山海季》，主打亲情向搞笑旅游的治愈综艺，拂宁看过前几季，确实轻松有趣纯旅游。
她手指划向嘉宾列表：陈关雎陈雅尔姐弟、何知星及姐姐、姜程及妹妹、实习兄妹（暂定）。
名字这么靠后，看来姜程咖位最小，这下拂宁相信他是真的蹭上了。
姜程看着妹妹古怪的表情，怕她还不答应，抛出新的诱惑：“参加节目给钱的，考虑考虑？”
给钱。
这下真的很有诱惑力了。
谁不喜欢呢？特别他们这种口袋空空还欠债的人。
“给多少？”
姜程比出一个数字，拂宁背脊挺起来，语气沧桑：“素人都这么多，那我天天起早贪黑画漫画算什么？算我会画？”
本是没什么其他意思的感叹，姜程却像是被烫到的虾，背都弯了下去。
“对不起，宁宁。”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嗯？什么？”轻度听障的拂宁听不见这样细小的声音。
“对不起，宁宁。”姜程声音重了些，但依然很低沉，“这一年来，不仅害你跟我搬家，还反过来花掉你的积蓄。”
拂宁顿住了，放下合同看着他。
“我没赚到钱，还害你没日没夜画画存钱帮我解约。”姜程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到头来我一个承诺都没兑现。”
拂宁看着他。
[别怕宁宁，我们会逃走的！你别怕！]
[别怕宁宁，不出门也没事，你开心就好。]
[别怕宁宁，我们烧掉这些，通通烧掉，哥哥在这里。]
[别怕宁宁。]
7岁的姜程、19岁的姜程、23岁的姜程，这么多年里无数个姜程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
拂宁看着他，看着他弯下的背脊，可26岁的姜程已经没有力气说这句话了。
拂宁突然有些难过，但一个家里不能有两个人难过。
她一笔一划签下[姜拂宁]三个字，将合同推到姜程眼前。
和17岁那年不一样了，这一次她签下的是自己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好多事都变化了。
“别怂啊姜程。”拂宁看着他语调平静：“花光积蓄、卖掉房子才换来的解约。怎么？才半个月你就受不了要放弃澄清了吗？”
“我可没放弃！”姜程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驳，他将合同收起来，“抄袭，逼死队友，这些脏水我会一个个泼回去的。”
“别担心宁宁。”
“房子不会白卖，钱不会白花，我们会好的。”
好像又变回那个坚强的姜程了，拂宁心落回肚子里，“那就好，可不能让我这种天使投资人失望呀。”
于是姜程也笑了，他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盒子，推到拂宁身前。
是助听器。
“助听器技术比从前进步很多，在节目难免不方便，你能不能考虑试试？”他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当然，不试也可以，我永远在你身边。”他补充。
又来了，这种怕戳破泡泡的表情，拂宁讨厌这种表情，她低头看向桌面。
助听器。
拂宁曾经尝试过助听器，那个时候姜程刚火，他们揣着他的第一笔工资来了医院。
怀着巨大的希望，拂宁戴上了助听器。噪音和其他声音被一起放大，拂宁感到吵闹。
她看向哥哥，她记得姜程的表情由期待瞬间变成慌乱，跟她的心情一样。
拂宁从此再未尝试过助听器。
现在一个崭新的助听器被摆在她眼前。
一个崭新的开始。
拂宁沉默了许久，姜程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她。
“我同意了。”拂宁说着，将小盒子扫进背包里，拉上背包拉链站起来。
包厢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雨声，拂宁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程。
“哥哥，我们都往前走吧。”
她推开门，大堂的噪音传来，在这个瞬间，她听见背后姜程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宁宁。”
拂宁顿住了脚步，又是这句话。
怎么能这么走掉呢？
她退回去，在姜程惊愕的目光中弯腰跟他对视，摘掉他的墨镜。墨镜下是一双带着大大地黑眼圈的桃花眼，活像半夜去赶尸回来的。
“知道了，明天见！爱哭鬼。”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姜拂宁！！！”是咆哮，不愧是主唱，音调真高啊。
拂宁砰一下关上门隔绝他的狂怒，她能想象他生动的表情。
这才对嘛，要生动。
下雨天，不保持生动要怎么渡过呢？
拂宁不喜欢下雨天，她拉开书包拉链，找出有线耳机，她又瞥见那个白色小盒子。
助听器。
拂宁拉上拉链背上包，将耳机线插好，撑开伞走进雨幕中。
新的开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像她不会突然喜欢雨一样。
好在这家咖啡店离现在的家很近，就在小区门口，不用冒雨很久。但是对她来说够远了，拂宁基本不出门。
下雨天实在吵闹，有线耳机隔绝了一部分噪音。拂宁喜欢戴有线耳机，她是个守旧派。
戴耳机所以听不清，多合理。无论晴天还是下雨，出门她必戴耳机。
不过她的耳机没有放音乐，只是那么戴着而已。路上听歌不安全，对听觉不灵敏的人就更不安全了。
拂宁享受这种近似于正常的感觉，但并不是不要命。
一幢陈旧的居民楼出现在眼前，拂宁小跑进楼道间，关上伞，一路走上四楼。
到家了，可能也不能称之为家，拂宁看着堆满客厅的纸盒子。
他们才搬来一个月，这一个月姜程没有回家，他的很多东西都没收拾。空气中漂浮着陈旧的味道，到处都是盒子，这里简直不像一个家。
拂宁也没把这里当家，他们的家被卖掉了，在一个月前。
[以后我们就有家了！自己的家！]
那是21岁的姜程，笑容和他的未来一样璀璨。
拂宁又开始突如其来的难过了，她讨厌这种感觉。
与其空想，不如动手，她转进右侧挂着[请勿打扰]牌子的小房间。
拂宁的目光从牌子上扫过，这牌子还是姜程亲自做的，搬家的时候她特意摘下来带走。
这是她的房间，电脑还开着，数位板旁胡乱放了一堆铅笔打的草图。拂宁关掉电脑，将漫画存稿提交给编辑。
第一站旅行时长一周，去湘西。
导演组不会真的安排他们去赶尸吧？没出过远门的拂宁天马行空。
旅行要收拾些什么呢？拂宁脑袋懵懵，不过没关系，当代人的手机是个神奇宝贝盒，她选择召唤网友。
拂宁输入，拂宁搜索，拂宁得到。
再次感谢科技！
她蹲下来对着攻略开始整理，耳机没有摘掉，她放了首歌。
拂宁的手机里一年四季循环着同一首歌，那是哥哥写给她的歌、一首很温柔的歌。
拉链打开，看见那个白色小盒子的时候，拂宁又顿住了。
一个新的开始，拂宁将助听器捏在手心，那就从一首新的歌开始吧。
她打开音乐推荐。
舒缓的男声传来，像平静的海面，舒适又镇静，拂宁意外很喜欢，她的目光扫过屏幕。
[陈雅尔。]
嗯？眼熟。她愣住，仔细查看。
[演唱：陈雅尔、作词：陈雅尔、作曲：陈雅尔。]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拂宁抽出合同翻到最后。
[嘉宾：……陈关雎、陈雅尔姐弟。]
雨还在下，耳机里男声温柔又沉静，拂宁捏着助听器看着窗外的雨。
世界真小啊，拂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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