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风雪啸啸,和着官兵猖獗的脚步声。
沈今越跪在府院中,单薄的中衣早已被雪浸透,寒气刺骨。
碎石子被压进肉里,她没动,神情也无悲痛之色。
她身后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人,天地间充斥着碎乱悲怄的嚎哭。
“沈太尉意欲谋逆,陛下恩惠,念其曾经功勋,仅流放三千里,钦此。”
喝声落下,官兵鱼贯而入,丝毫没有怜惜地拖走身边人,她看见她的弟兄皆是一派平静,带着世家一贯的傲骨。
如同地上梅花被折断也掩饰不了的高洁谦逊。
有位老嬷嬷猛地扑上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扯住她的衣袖,却依旧被扯着膀子拖走,声嘶力竭的喊声在空中回荡经久:“你再去求求大人吧。”
沈今越并未搭话。
官兵也没动她。
她缓缓直起腰,起身,沉沉望着漫天碎雪纷飞,于散落的红梅相融。
她隔着黑沉沉的官兵,与队尾含笑的男子对视。
寂静势不可挡地逼下。
身着红衣裘袍的男子斜斜倚靠在檐壁上,腰佩璎珞,那抹笑容好似对她无声的讥讽。
他是她成婚十年的夫君。
也是一手促成她家倾覆的祸首。
有位夫人曾在宴会上贴在沈今越耳边对她道:“你呢,像只温顺的狸奴,他呢,像只狡猾的狐狸,你可不能一直这样乖,会被吃掉的。”
沈今越一笑置之。
如今,一语成谶。
沈今越直视着谢堂湫,轻声道:“谢大人,当年我嫁于你时,不知你心中是何感想?”
谢堂湫未语先笑:“老父亲赐婚,我能作何感想,娶呗。”
他话说得轻巧,一切皆在不言中。
京城被暴风雪笼罩,依稀能看清彼此面容。
沈今越沉默,后退几步:“那你从何时起筹谋着这场.......”
谢堂湫道:“自然是很久之前,那时你父亲找到我,当时他身体就很不好,他咳嗽着,言辞恳切,希望我能好好照顾你,还将他曾经的经验尽数传递给我,那段时刻,面对朝堂隐隐约约即将到来的穷冬,你父亲竟然用自己身躯给我铺路。”
“既然如此,我岂能客气。”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他心中的**。
沈今越这次沉默更久,眼神流露出痛苦之色。
“那我无话可说。”
冷风猎猎吹过谢堂湫的衣角,少女纤细的身影立在寒风中如同漂泊无依的柳絮。
他凝视良久,低声道了这么一声:
“要怪就怪你逼我读书吧。”
雪夜下响起一声压抑的低笑:“原来如此,怪我怪我。”
谢堂湫掀了掀眼皮。
“从前我不敢说也不愿说,如今倒没什么怕的了。”
“我十六时便被圣上一纸婚书赐婚给了你,那时你不过是京城臭名昭著的纨绔,我承受了众多流言蜚语,遭受到老将军日日催促让我劝学的压力,我不在乎蜚语,也不在乎压力。怎么说呢,日子是自己的,就想着,好好过日子,教导你如何稳重,期盼你多读些书,却不在乎你能混到功名,平平静静没什么风波,觉着蛮好的。”
她语气淡淡,双眸宛如冰冻的湖水,坚硬湿冷。
他们曾在水中央的亭中投喂锦鲤,四周花香萦绕,微风拂过,吹皱了一池的湖水。她遭到谢家小妹不喜时,他出面维护:在各类节日时,二人牵着手出去放花灯,在被小摊贩一调侃,二人都红了脸。
这些都是些柔情惬意的小日子。
当时她想着,考不考取功名其实不重要。
平平淡淡才是真。
半夜恍然想起又笑自己痴傻。
哪能不考啊。
将军若是遭到不测,这将军府总得有人主掌大权。
这回,轮到谢堂湫沉默了。
很久很久,他才道:“过去之事何必再提。”
平静的庭院中抔抔白雪被风吹落,谢堂湫抬眼。
只见方才沈今越猛地趁着侍卫不备夺了其鞘中剑架在脖颈上,两行清泪无言落下,像是对过去一切无言的告别:“此生,是你薄我。家族蒙难是你之过,而我成了帮手,今生已无脸面再见家族众人,在死之前,还望谢大人能承诺我三件事。”
火光照着她,映出雪地上一层恍惚的微光。
女子的身姿清瘦而坚韧,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谢堂湫道:“你先冷静。”
冰冷的剑锋更加紧贴细嫩的皮肤,鲜血密密渗出,沈今越朗声:“请你答应我。”
“........好。”
“其一,你要保护我家族众人平安到达边城,不可路上多受磋磨。
其二,你要保我侄儿侄女等稚子平安长大,他们日后不会有任何威胁。
其三,你既然当了丞相,就该多为民生考量,不可因个人小情弃天下众人于不顾。”
尾音刚落,沈今越便自刎了。
漫天血色挥洒,溶于雪中,温热的鲜血慢慢浸润在冰冷的雪地上,像极了新婚时如游龙般的红绸。
红梅覆雪,珠碎玉沉。
谢堂湫怔在原地看她如残花凋零,却依旧带着潋滟之色,灼灼如昔。
猝不及防,雪停了。
沈今越也失去了意识。
日光大好,暖阳覆盖白雪,那抹刺目的血色,随着雪终归是化了。
恩怨情仇好似皆随锋利的剑刃抹去。
她不怕疼。
却怕至亲受苦。
故而,那两个恳求,她只盼谢堂湫能应下。
至于他为人究竟如何……她其实也未曾真正看透。
罢了,罢了。
“有点冷。”沈今越呢喃一声。
话音甫落,她心下蓦得一沉。
不对。
很不对。
她费力掀起沉重的眼帘。
这一望,却令她双眸微睁。
略带困意的双眼里泛上惊愕的光。
她和一个男子共卧一榻,气息相闻。
男子生就一副浓艳映丽的妖孽样貌,眉如柳叶裁春,色如满庭碎雪。
是谢堂湫!
他还未醒,气息绵长而均匀。
家人被拖走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的冷酷言语在始终在耳边回荡,沈今越呼出一口气,尽量压下内心翻涌的仇恨,翻身从踏上下来。
“怎么不多睡会儿,昨个儿我觉着你还乏得很。”背后穿来谢堂湫依然困倦的声音。
沈今越睫毛如垂死蝶翼般摇晃,忙查看衣衫,完好整洁。
她望着贴满双喜字的房屋,低眉间藏着眼角眉梢的寒意问:“有这么累吗?”
谢堂湫躺在榻上,嗓音含着一丝没睡醒的暗哑:“嗯。昨夜为了应付老父亲,诺,你扶床头我扶床尾摇了半宿,倒叫人腰酸背痛。”
这么说来,沈今越依稀记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当初,他一进婚房便边挑了盖头边递给她几块红枣,似是看到了被捏得死皱的布料,安抚着说了句话,具体沈今越也忘了。
但少年在当时看着是格外赤诚之人。
耀眼,明亮,像天空中悬挂着的灼日。
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沈今越心里一阵唏嘘。
“怎么了。我们昨夜不是商量好了吗,我和你表面上也不必假模假样假装恩爱.......你放心,我不招蜂引蝶,就吃酒玩。你也随意,如若有人讨得你欢喜了,我必不相扰。”
“我爹那儿你不必忧虑,你也不必听他的话来监督我课业。”
沈今越蓦然回首。
啪——!
再赤诚也抹灭不了他日后的恶行。
清脆的掌掴声在寂静的新房里炸开。谢堂湫惺忪的睡眼猛地睁大,维持着半起的姿势,抚上迅速泛红的面颊,神色间满是错愕的无辜。
沈今越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掩起颤抖的手,面上重归一片沉寂的缄默。
她未理会身后谢堂湫委屈的嘟囔,草草梳洗罢,立于门前良久。
门被人由内而外猛然推开。
冬末春初,寒意未消,庭树枝头却已悄然萌出新绿。
阳光温和。
她沿着铺着蜿蜒鹅卵石的小径缓缓而行,墨绿色的斗篷扫过微湿的地面。回廊旁几株结香含苞,几丛茶花吐艳,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沉甸甸的露水。
侍女绿荷自廊下急步迎来:“夫人,将军请您过去呢。”
这是她从尚书府带来的婢女。
沈今越脚步未停,只随意“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那艳丽的茶花。前世,她总是低眉顺目、步履匆匆地去应承那位威严的公公。此刻,她却不急。
她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在欣赏这春日将临的庭院景致。
直到这时,一个迟来的、惊雷般的事实降临她身——
命运竟许她重头来过。
不在最初,亦非终局,恰恰是这不上不下的半途。
她重生了。
十六岁,新嫁娘,在红烛高燃的翌日清晨。
还顺手,赏了谢堂湫一记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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