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站在洛阳城楼的风里,指腹反复摩挲着腕间的玉扳指——当年曹操塞给他时,玉上还带着博古架的木香,如今被岁月磨得温润,贴在腕骨上,像一块不会凉的烙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司马昭,捧着刚拟好的伐吴奏疏,见父亲望着东南方向出神,轻声问:“父亲在看铜雀台?”
司马懿收回目光,指尖在扳指上顿了顿,没说话。他总在这样的深秋想起建安十七年的雪,想起曹操捏着他耳垂笑的模样——那时这人还能挥着剑劈开帐前的积雪,能就着一盏酒,和他从三更议到天明,而不是如今只存在于牌位上,供人焚香叩拜。
夜里批阅奏疏到三更,案头的烛火跳了跳,落下一点烛泪。司马懿伸手去够案角的茶,指尖却触到个冰凉的物件——是个铜制的小雀,翅膀上刻着“孟德”二字,是当年曹操在铜雀台亲手雕的,说“孤的雀台,该有只陪孤的雀”,后来不知怎的被他收进了袖袋,一藏就是二十年。
他把铜雀捏在掌心,忽然想起曹操病重时的模样。那天洛阳下着小雨,寝殿的窗纸被风吹得哗啦响,曹操攥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说“仲达,丕儿性子急,你多担待”,又说“孤这辈子杀了太多人,到了地下,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你母亲”。
那时他只敢点头,连“孟德”二字都不敢喊出声——他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让这个一辈子要强的人看见。直到曹操闭上眼睛,他才敢俯在床边,把脸埋进对方渐渐冷下去的掌心,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声地哭。
后来曹丕登基,几次想削他的权,每次都是他捧着曹操当年给的奏疏——那些上面有曹操批注的“仲达可任”“此计甚妙”——去见曹丕。曹丕看着奏疏上的字迹,总会沉默半晌,最后只说“叔父放心”。司马懿知道,曹丕不是信他,是信曹操。
太和五年,诸葛亮率军北伐,司马懿被任命为都督,率军迎敌。出征前的夜里,他去了铜雀台。台榭早已荒芜,飞檐上的铜铃锈得发不出声,只有阶前的野草,还和当年一样疯长。他站在曹操当年写檄文的案前,指尖抚过案上的刻痕——那是当年两人议兵事时,曹操用剑鞘刻下的“天下”二字。
“孟德,”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宇轻声说,“这次,我不会输。”
战场上当诸葛亮的空城计摆在他面前时,帐下诸将都劝他攻城,只有他望着城门上弹琴的诸葛亮,想起曹操当年说的“仲达,你比孤更懂人心”。他下令撤兵,哪怕后来被人骂作“畏蜀如虎”,也从不解释——他知道,曹操不会怪他,就像当年他提出联吴袭荆州时,曹操眼里的光,是旁人永远不懂的。
平定辽东那年,他已经六十岁了。班师回朝时,洛阳的百姓夹道欢迎,高呼“司马公”。他坐在马背上,望着人群里的司马昭、司马师,忽然想起建安二十四年的雪——那天曹操拽着他往铜雀台走,雪落在两人肩头,曹操说“仲达,等天下太平了,孤带你去许都看花灯”。
可天下太平了,曹操却不在了。
回到府里,他把铜雀和玉扳指放在案上,对着它们斟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了。酒还是当年曹操爱喝的杜康,入口辛辣,像极了当年在铜雀台,曹操喂他喝的第一口酒。
“孟德,”他对着空酒杯轻声说,“天下太平了,可我想你了。”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透过窗纸,落在案上的铜雀和玉扳指上,像一层薄薄的雪。司马懿坐在案前,渐渐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建安十七年的铜雀台——那时雪落无声,炭盆里的火噼啪响,曹操正捏着他的耳垂,笑着说“孤给你的,就不会再要回来”。
原来有些话,真的能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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