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六年的许都，暑气正盛。巷口的老槐树耷拉着叶子，蝉鸣聒噪得能掀了天，司马懿却蹲在树下，指尖捏着片槐叶，正对着地上的蚂蚁洞出神——他刚被父亲罚了禁足，理由是“不肯与袁绍之子出游”，索性躲在这里看蚂蚁搬粮。
“喂，你蹲这儿做什么？”
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司马懿抬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少年穿着玄色锦袍，腰束玉带，额前碎发被风吹得晃，手里把玩着柄短剑，剑穗上的红丝绦随动作轻轻飘着。
是曹操。
洛阳城里无人不知的曹孟德，祖父是大长秋曹腾，父亲官至太尉，偏生他不似别家公子那般规矩，整日带着人骑马射猎，还总爱说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狂话。司马懿早听过他的名声，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这人眉眼间带着股野气，笑的时候左边嘴角会往上挑，竟不讨厌。
“不关你的事。”司马懿低下头，把槐叶扔回地上，语气刻意放得冷淡。他知道曹操这类世家子弟，最不喜旁人冷淡，定会转身就走。
可曹操没走，反倒也蹲了下来，凑到他身边看地上的蚂蚁：“哦？我当是什么好玩的，原来是看蚂蚁搬家。”他指尖戳了戳一只搬着米粒的蚂蚁，看着蚂蚁受惊乱跑，笑得肩膀都抖，“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懿。”
“司马懿……”曹操念了一遍，尾音拖得长，忽然转头看他，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知道你，司马防家的二公子，据说读书比你哥哥还厉害。怎么，也会被家里罚？”
司马懿抿着唇不说话。他不想说自己是因为不愿攀附袁绍才被罚，在曹操这种家世显赫的人眼里，这大概很可笑。
曹操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不愿去就不去，那些人有什么好交的？”他站起身，伸手拉司马懿，“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司马懿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曹操的手心很热，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却很有力，拉着他穿过喧闹的街巷，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街边卖糖人的甜香。
他们去了城外的河边。曹操从马背上取下一张弓，递给司马懿：“试试？”
司马懿摇头——他学的是经史子集，从没碰过弓箭。曹操却不由分说把弓塞到他手里，从身后贴着他站定，手把手教他拉弓：“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瞄准河面上的野鸭……对，就这样。”
少年的气息贴在耳边，带着点汗湿的热气，司马懿的耳尖瞬间红了。他屏住呼吸，听着曹操在耳边指导，手指一松，箭“嗖”地射出去，却偏了方向，落在了水里，溅起一圈涟漪。
“哈哈，你这箭术可真差。”曹操笑得直不起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把自己的弓递过去，“看我的。”
他拉弓、瞄准、射箭，动作一气呵成，箭稳稳射中了河面上的野鸭。随从立刻划船过去把野鸭捞上来，曹操提着野鸭，走到司马懿身边，挑眉笑：“怎么样？厉害吧？”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河边的草地上。司马懿看着曹操得意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人好像和传闻里不一样——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慢，反倒像只精力旺盛的小兽，热烈又鲜活。
“天黑了，我送你回去。”曹操把弓递给随从，自然地拉起司马懿的手。回去的路上，曹操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昨天射了多少只兔子，说洛阳城里哪家的酒最好喝，说以后要去边疆打仗，做个能安定天下的大将军。
司马懿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指尖却悄悄攥紧了曹操的手。快到司马府巷口时，曹操忽然停下，从袖袋里摸出块玉佩，塞进司马懿手里——玉佩是白玉的，雕着只展翅的雀儿，触手温润。
“这个给你。”曹操挠了挠头，耳朵有点红，“我娘给我的，说能辟邪。你戴着，以后要是再被家里罚，就去城外河边找我。”
司马懿攥着玉佩，指尖泛热，抬头看向曹操。少年站在夕阳里，眉眼亮得像落了星光，左边嘴角微微上挑，笑得认真：“我说真的，以后我罩着你。”
那天晚上，司马懿把玉佩藏在枕头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蝉鸣好像不那么聒噪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枕头上，像曹操掌心的温度。他摸了摸玉佩上的雀儿，忽然想起曹操拉着他的手穿过街巷时的风，想起他教自己射箭时贴在耳边的气息，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后来的日子，司马懿常被曹操拉着出去。有时去城外射猎，曹操会把自己射中的猎物塞给他，说“给你当书案上的摆件”；有时去街边的酒肆，曹操会偷偷给他倒一点酒，看着他被辣得皱眉笑；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曹操说他的远大志向，司马懿听着，偶尔插一句自己的见解，曹操就会眼睛一亮，凑过来问“仲达，你也这么想？”
暑气渐渐退了，槐树叶开始泛黄。那天曹操拉着司马懿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片槐叶，忽然说：“仲达，等我以后做了大将军，就带你去铜雀台，那里能看到整个邺城的风景。”
司马懿抬头看他，少年的眼里盛着光，像藏了整个星空。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风卷着槐叶落在两人肩头，曹操伸手，轻轻碰了碰司马懿的耳尖，指尖带着点凉，却让司马懿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曹操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左边嘴角微微上挑，像极了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风雨，不知道江山权谋会如何裹挟着彼此。只知道，许都的夏天很长，槐树下的风很软，身边人的掌心很热，而那句“我罩着你”，足够让他们记很多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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