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溪茶园多依山而建,垒石为阶,触目所及处、阴云下,皆是茫茫薄雾笼罩着排排翠绿,块块梯田由低及高如同登云梯,倒是有几分诗情画意。
一阵山风吹过,带着寒凉钻入衣襟,黎愁稍稍拢了拢外袍,余光却察觉到自身旁传来的炽热目光。
偏过脸,黎愁敛了眉,朝云涯送去一个带着暗示的眼神。
眼前是和检茶都目周旋的黎殇,身后是手持铁尺的巡卒,云涯这才收敛了神色,缓了步伐,与黎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即便脚下是厚实的土地,可云涯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早在天降将破晓时,大山便急匆匆地敲响了他的房门,告知他黎愁已经准备完毕,就等着他呢。
一头雾水的云涯不敢耽搁,却在见到黎愁时,从对方含糊的话语中得知今日欲与黎殇一同前往茶园购茶一事。
黎愁为何突然转变了心意?即便是与其相处已久,可云涯还是捉摸不透此刻的黎愁。
他原以为此事还需他下苦工再磨上一磨,却不料黎愁心情简直如夏雨般多变,前去茶园,转眼间成了一句话的事。
但不管怎样,这总归是好事,上一世他几乎未与黎愁一同踏入这茶园,如今眼下有了一,想必离二也不远了。
云涯正想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梯田小道上有人匆匆迎来。
云涯抬头一探,却见那人眼光亦往他的方向瞟,但只一瞬,来人又收回了目光,“都目辛苦,劳烦您奔波一趟前来检茶。”
来人手提裙摆,步伐却干脆利落,直至与黎殇并肩,她才伸手将众人往茶棚方向引。
此人正是这茶园茶户之女——李北雁。这茶园本是由李父掌管,可惜老人家年迈体弱,再分不出多余精力,这经营一生的成果便顺理成章落到女儿手里,从此由聪颖胆大的李北雁打理。
为了扛起重担,李北雁是煞费苦心,耗尽心血。她本就要强,即便茶园生意愈发艰辛也不甘放弃,一直苦苦寻求出路。
她很聪明,又很有胆魄,只是,她太过聪明,又太过胆大,最后便沦为妄为。
若不是私茶案被揭露,云涯怎么也想不到李北雁与黎殇私下是暗流涌动,二人为了私利竟勾结一处,铤而走险贩卖私茶。
只可惜,此事一旦败露,李家茶园自然难逃一劫。这茶园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最终还是毁于一旦。
思绪飘散间,几人已到茶棚,李北雁抓起一把茶叶,笑意盈盈对都目道:“秋茶茶叶较老,我们都是取中间细嫩的一枝……但这寒露茶,最是茶香醇厚。”
趁着都目巡卒检查时,李北雁微微挺起腰身,朝黎殇送去一个甜甜的笑。
这笑其实无甚意义,或许只是茶户与熟悉的茶商之间的招呼,又或许只是一个花季少女对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的欣赏。
一旁云涯也不知二人此刻是否已私下商定好了私茶处理一事,毕竟,按时间推测,距离黎家遇难还有整整五年。
检查完茶叶,都目又仔细对照了茶商公据与茶户茶课完纳册,确定一切无误后,便是装袋盖印的事了。
都目吩咐完身后两个巡卒,黎殇与李北雁立刻一左一右迎上检茶官,为其斟茶倒水。
瞧二人这默契十足的模样,若说仅止于点头之交,云涯是不信的。
不过,眼下云涯又想起上一世的黎殇与李北雁,他几乎从未听过二人有何交集,但至黎家被抄家时,黎殇也未曾娶妻。
像是心有所触,云涯转头看向黎愁,却发现黎愁的目光亦是落在二人身上——俊男靓女,自是吸睛。
黎殇一行离开茶园恰是午时,李北雁是欲留各位一同用餐,奈何这位清瘦的检茶官无情地拒绝,黎殇一行也只能随同其一起下山。
送走检茶官,黎殇又匆匆忙忙地欲前去交换茶引。
看着黎殇忙碌的身影,云涯还在着思考黎愁这点难得地热情会持续多久,未曾想下一刻黎愁便调转了马头,朝着与黎殇反方向的闹市而去。
直至策马到一处高耸入云的雅楼前,黎愁这才停下脚步翻身下马。
看着牌匾上提着的“醉仙楼”三个大字,云涯倒是感慨:看来黎愁的口味还是一如既往啊。
按理说,侍从是不能与主人一同上桌用餐的,可不知是黎愁一开始就没当云涯是侍从,还是云涯实在没那个自觉,总之,当云涯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时,黎愁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仅如此,在黎愁报完几个熟悉的菜名后,又将目光往云涯处一送,一旁小二立刻心领神会。
云涯摇头打发了小二后,便将身体往黎愁处倾去,“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黎愁放下茶杯,目光轻飘飘的落在桌面上的某点。他嘴上反问着云涯,可脸上的神情却全然不像茫然无知。
云涯勾唇一笑,“太多太多……那日,是我唐突了。”
可再唐突黎愁还是如了他的愿,与他一同去了茶园。
事实上,黎愁只是抽空前去茶园一趟,对黎家的茶业几乎没有任何帮助,但在黎殇与张碧云心里,怕是不会那么简单。黎愁向来不喜掺和这些繁杂之事,但他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而云涯喜的也不是黎愁插手茶业对于黎家如何,而是黎愁迈出了这一步对他自己如何。
黎愁并不是个你退我让、礼尚往来之人,见云涯又一次低头,这几日心里的哀怨反而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冒出:
“真不明白你算出了什么,总是执着些莫名其妙之事。”
许多难以解释的,用虚无缥缈之事搪塞再合适不过,在这点上,是云涯开了他会算命的头,因而此刻,他也只是笑笑,“自然是对你有所帮助之事。”
“比如接管黎家茶业?”黎愁还没忘云涯的那句“只想他好”,每次一想,心总会跟着激灵一下。
“是。”
“那你可真是我的太乙星。”
太乙星主宰天道运行与吉凶变化,也象征着贵人相助与重大变故。云涯想了想,亦觉得黎愁说得不错,或许上天派他与黎愁再次相遇,便是要他挽救黎愁、挽救黎家与水火之中。
谈话间,菜已上齐,黎愁与云涯也就止了话题,安静地品尝。
桌上,一碟烧天鹅,一碟煮鲜肫肝,一盘芙蓉花饼,一碗牡丹头汤。
其实黎愁的喜好没怎么变过,因而云涯也不觉得新鲜,囫囵地填饱腹,在黎愁放下碗筷时,他也就跟着擦了嘴。
午后,几日不见的太阳正欲冲破层层浓云,一窥探人间。
迈步出了醉仙楼,云涯欲前去牵马,正当与黎愁示意时,转身却碰巧与对面疾行之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带着草帽,身挑双担正埋着头匆匆赶路,谁知碰上恰好偏过头的云涯。
不过好在对方竹框里空空如也,二人也只是轻轻一碰,一把扶住对方,云涯轻言:“抱歉。”
看得出对方也是个豪迈之人,头还未抬,一阵爽朗的笑声便是从草帽下传来,“哈哈哈,无……”
这个不拘小节的汉子大概是想说无碍的吧,可当他的视线从帽檐下探出时,为何会陡然变了神色?
黎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个提着双担的汉子见鬼似的落荒而逃,边跑还边喊:“你怎么还没死?”
双担摇摇晃晃的来回摆荡,汉子疯疯癫癫的沿街一路狂奔。路旁,有不明所以人朝云涯探来目光,却又在不知其所以中继续前行。
而云涯脸上同样闪过一丝惊愕,只是当黎愁正想细细探究,这点小小的波澜瞬间又化为平静,那点突发状况的震颤亦转瞬即逝。
“我去牵马。”对着一脸淡然镇定的黎愁说着,云涯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目光却躲闪着并不直视黎愁。
比起挑担汉子的惊恐,此刻的云涯在黎愁眼里亦有几分逃避的意思。这场短暂又出人意料的变故,一下子让黎愁心里的好奇如淋甘露般破土而出。
他心里早已埋下探究云涯过去的种子,只是每每与对方相处,无从下手的总是他,游刃有余的总是云涯,加上云涯并不多提过往,他亦拉不下脸去多嘴。
今日,或许是个时机。黎愁不是会方术的云涯,无法在掐指一算间对所有人与事了如指掌。正因此,他绝不会放过这个了解云涯的机会。
只是,或许云涯还沉浸在那场突发事故未能脱身,又或是他只是单纯想躲避黎愁,欲让此事翻篇。总之,二人回到黎家,倒是云涯主动离去。
将黎愁送回房中,云涯难得毫无留恋地欲转身离开。
可还没等他迈出几步路,身后便传来黎愁悠悠的声音:“不进来坐坐?”
在云涯复杂的回视中,黎愁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他当然知道云涯心里装着事,而云涯心里也的确装着事,即便云涯再如何故作镇定,在黎愁眼里还是欲盖弥彰。
于是,几近厚颜无耻的,黎愁飘飘然开口:“我还想同你多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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